芍山
2024-08-15 17:22:06
作者: 蘇佚
顧傾墨卻如同不曾聽到一般,仍舊站在原地,只有那雙能勾魂攝魄的雙鳳眼中,緩緩積蓄起濃郁的悲哀與委屈,間或生出些厭惡來。
她用這樣的眼神,毫不避諱地盯著那床上垂垂暮矣之人。
晉誠今日卻異常好脾氣地再次開口道:「阿離,過來坐下。」
顧傾墨盯了晉誠片刻,終於才是向前兩步,卻仍舊是那般高高在上地站在皇帝床邊不遠處,微微揚著下頜,俯視躺在床上行動不便的皇帝。
顧傾墨開口道:「陛下今日傳召,有何吩咐?」
晉誠聽到顧傾墨這般冷漠的聲音,心中竟還能猛地一痛。
雖然他早已預料到顧傾墨對自己不會有好脾氣,但他而今重病在身,今日聽了許臨一席話,實在受不住從前萬般疼愛的外甥女,而今不是承歡膝下,卻是待他這般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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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時悲哀至極,眉頭緊蹙,以手掩唇,猛地咳嗽起來。
那程度,顧傾墨幾乎以為晉誠要將他的五臟六腑全部咳出來一般。
帶著血,吐滿他那老朽的身軀,噴濺到她的衣裙上,髒污這整間屋子抑或是她的目光。
然而她只是保持著那般冷漠的神情,默默地注視著晉誠痛苦的表演,卻毫無動作。
這痛苦是晉誠該受的,他比芍山之亂慘死的人多活了那麼十幾年,就該受這多活的十幾年的病痛。
晉誠一直到咳不動了方才停下,而後是大口大口地喘息,如同瀕死的魚尋到水源一般,絲毫帝王尊威也無。
顧傾墨就沉默地看著他,看著他仰躺在那盯著天花板,呼吸漸漸地平緩下來,而雙目也漸漸失去焦距。
她的腦海中仍舊是晉承偲說許臨查探到的那件事。
阿爹當日竟不在芍山上嗎?那他為何最終仍舊是死在了芍山?
兩人均保持著沉默,諾大的寢宮之中,只有晉誠那鼻腔喉腔中卡著異物般厚重的呼吸聲平緩地發出聲音,才叫顧傾墨不至於認為晉誠就這般死在了咳嗽之中。
她被那難聽的呼吸聲打擾到,思緒脫離出晉承偲所言,卻是忽然想起了很多事。
她想起從前阿翁走之前,日日咯血,到最後連呼吸都很困難,雙目耷拉著沒有一絲光彩,卻還是喃喃叫著家裡每一個人的名字,似乎總還有說不完的話。
阿翁病逝那日,全府上下哀痛至極。
而後阿翁生前好友與慕名而來弔唁之人如流水般一撥撥每日擠滿靈堂,叫活著的人沒有絲毫喘息的餘地。
阿爹盡忠職守,本就鮮少顧家,那段時日卻也告假在府中守靈,未出府一步,阿娘也是不再像往常一般總跑出府去,而是與阿爹換班守靈。
阿兄當時本遠在北疆,得知阿翁不好的消息,馬不停蹄地趕回來見了阿翁最後一面,自己卻在那節骨眼上倒下了。
跑死三匹寶馬不說,兩腿間磨爛,大夏天的,差點追著阿翁去了。
阿姐忙著照顧大病的阿兄,阿爹阿娘又忙著停靈出殯、打點賓客之事,根本無暇顧及年幼的顧傾墨。
原本顧墨淮寸步不離地守著顧傾墨,陪她呆在屋中不要亂跑,可有一日晚上,顧墨淮因家中有事回府之後,顧傾墨便十分不能適應,覺得全世界只剩下自己一個人。
從前會在傍晚躺在太師椅上念詩給她聽的阿翁,而今躺在了靈堂那口棺木之中,嘴唇發白緊閉,大氣不出。
她回憶著從前阿翁的點點滴滴,生怕阿翁這一走,就帶走她所有有關於阿翁的記憶。
想著想著好不容易才睡著,沒多久卻被噩夢嚇醒,出了一身冷熱交替的汗,屋中還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
「阿淮,阿淮?」顧傾墨蜷縮在床榻上,喃喃著顧墨淮的名字,可漆黑的屋子裡沒有一個人應答她。
她突然十分想念阿翁,想念從前阿翁給她扇扇子,講故事哄著她入睡。
可現在阿翁已經不在了,他安靜地躺在靈堂,什麼都不知道了。
不知道他的小孫女有多麼想念他,多麼捨不得他,不知道她的小孫女有多麼委屈,委屈阿翁還沒親眼瞧見她長大成人,就這麼駕鶴西去。
顧傾墨越想越難受,嘴角一撇,金豆子便「啪啪」地掉在了床上。
她赤著一雙粉嫩可愛的腳落地,也不穿鞋不點燈便往靈堂趕去。
她真的很想念她的阿翁,趕不及就要見到他,好用來驗證阿翁病逝不過都是一場夢,他們一家人還是完完整整的。
她跑過九曲石棧,跑過後院,跑到了阿翁的院子裡,卻只見那院中一片漆黑。
「阿翁?」她叩開阿翁的內室門,愣頭愣腦地衝進裡頭,「阿翁!」
可那張古樸的床上,卻一個人也沒有,連同那床打了補丁的被褥也消失不見。
整個房間,獨那張床上空空蕩蕩。
「阿翁...阿翁,」顧傾墨嗚咽著站在房間之中哭泣出聲,眼淚鼻涕糊了滿臉。
晉誠當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個傷心的可人兒。
他原本在靈堂陪著晉長安守靈,聽到顧老爺子屋中似乎傳來聲響,便過來一探究竟。
誰料就讓他遇到了在顧老爺子屋中哭泣的顧傾墨。
一頭烏黑亮麗的長髮亂糟糟地披散在周身,滿臉淚水,赤著腳,來路上還印著一個個深色的腳印,那樣小巧卻觸目驚心,孤立無援地站在屋中哭喊著「阿翁」,讓他瞬間想起當年年幼的自己。
當日,是晉誠安慰了傷心欲絕的顧傾墨,將她擦乾淨眼淚哄睡著後,仔細給她磨破的腳底清理傷口再上了藥。
他還記得當日顧傾墨問他,為什麼人要有生離死別,為什麼家人不能永遠在一起,為什麼天底下要有這麼多的傷心事。
他當日回復顧傾墨,道:「天下事不可變,那就將自己變得冷漠無情,屆時人會變得堅韌強大、刀槍不入。」
顧傾墨想到此,難免唏噓。
她而今的確成了一個冷漠無情之人,只是這冷漠無情建立在滔天的仇恨與最為令人痛苦的生離死別之上。
她的確變得堅韌強大、刀槍不入,那是家人的冤屈賦予她的力量,可這樣的她,想要取的卻是對她說這句話的人的命。
她敬愛過晉誠,只是一顆熾熱的心,都叫那欲望與野心活生生地殺死,剝皮抽筋,再也拼湊不回當初純真地模樣了。
「小七,」晉誠突然出聲,打斷了顧傾墨的思路道,「你不是一直都很想知道芍山之亂的真相嗎?」
顧傾墨蹙眉盯著面前雙目渙散,似乎只是夢囈般的晉誠,晉誠卻只仰頭盯著天花板。
他低啞著嗓子輕笑道:「你們都錯了,你、朕、他們,都錯了。」
「什麼意思?」顧傾墨冷聲問道。
晉誠扯起嘴角,突然啞著嗓子笑起來,整個人卻顯得那麼疲憊。
他道:「將死之人,其言也善,朕若將當年朕所知實情全盤說出,你可願信朕?」
晉誠偏轉過頭,緊緊盯著顧傾墨,可那雙漸漸渙散,失去焦距的眼睛裡,實在已經聚集不起太多的銳利目光,或是誠懇,抑或哀求。
顧傾墨一言不發地望著床上似乎行將就木的晉誠,心中卻忽然不安起來。
「當年要顧醴父子死的,是你口口聲聲要為他找出真兇的先帝,你的好舅舅,朕的好大哥,天下百姓眼中的好皇帝啊!」晉誠冷笑道,「他以身為餌為朕送上這麼好的一局棋,朕怎麼捨得不做那隻黃雀!」
「你胡說!」顧傾墨下意識地怒吼出聲,心「砰砰」跳起來,幾乎要按捺不住般跳出胸膛。
她眉頭緊蹙,不耐煩道:「事已至此,你而今還不肯認罪嗎?聽說許臨有了芍山之亂翻案的人證,便假意昏迷想出這麼個嫁禍的法子,來陰謀誣陷已經死了那麼多年的先帝?」
晉誠又咳嗽了起來,這次他卻不再掩住口鼻,而是用雙手勉強地支撐自己微微坐起。
他望著顧傾墨眼中的不可置信,無奈地笑道:「你瞧,他裝的多好啊,哪怕是死了那麼多年,被他一手布下的殺局導致家破人亡的復仇者,竟還在為他申辯。」
顧傾墨緊緊盯著晉誠,眉眼之間的戾氣越積越重。
「小七,你忘了什麼叫功高蓋主嗎?」晉誠此言一出,顧傾墨瞬間微微睜大了那雙漂亮的雙鳳眼。
晉誠大喘了幾口氣,盯著顧傾墨繼續說道:「這權柄雖是先帝給到了你們顧家,可若是你們顧家有任何對大晉不利之處,這權柄就會成為先帝心頭上的一根刺,這是亘古不變的道理。」
顧傾墨心中亂成一團,許臨所言、晉誠所言、當年所見,亂糟糟地纏在一處,叫人理不出個頭緒來。
「當年顧家鋒芒太盛,甚至於...」晉誠垂下眸子思慮片刻,突然嗤笑一聲道,「你還記得當年那個流言嗎?」
顧傾墨垂在身側的手驀地攥成拳,喉嚨一陣陣地發緊,讓她生出不適感來。
「桑瀧長公主與右丞相顧醴子女,有龍鳳逆改之命。」晉誠低沉沙啞的嗓音,似乎賦予這句話一種攝人心魄的魔力,將顧傾墨的心緊緊攥住,猛地往下一拉。
晉誠抬眼狠狠地盯住顧傾墨,那雙忽然蒼老的虎眼中再次迸發出銳利光芒。
他質問道:「你說先帝聽到這樣的天命之言,究竟是該信,還是任其發展?」
芍山之亂那年年初,司天台忽然傳出桑瀧長公主與顧右丞子女有龍鳳逆改之命的命格之言。
龍鳳逆改,那是改朝換代的謀逆之論,然而陸家執掌司天台百餘年,從未有過差錯。
此事雖茲事體大,卻因司天台陸家與琅玡王家不合,而長公主又算是半個王家人,且長公主晉長安與顧右丞又的確有一對龍鳳胎之故,大家竟在一開始只是一笑置之,並未在意。
直到往後這謠言莫名越傳越盛,甚至於到了荒唐的地步。
而黑騎乘風又恰巧在北疆打了一場險勝之仗,可以說當時的顧枍仿佛天選之子一般。
京中對這荒唐命格的傳言愈發信服,最後還是先帝出言斥責,才堪堪止住。
晉誠望著顧傾墨,嘴角噙著一抹諷刺的笑:「先帝!那是一個寧可錯殺也絕不放過的狠人,你們都看錯了一代帝王的手段,他賦予顧家權柄,顧家走到後來那份上,是鬆手也錯,落實更錯。」
「舉步維艱,才真是這皇宮中的道,」晉誠的聲音漸漸輕下去,「可誰又能知道,那權柄為何一早落入的是你們顧家手中。」
「所以呢?」顧傾墨開口,尖銳瓷白的牙齒將每個字都咬碎,惡狠狠地研磨吐出,「當年芍山之亂謀權篡位,還陰謀殺死我顧家與乘風將士的,難道就不是你了嗎?」
「小七——」
「你不要以為我還像小時候那麼好騙,三言兩語就能將我哄得服服帖帖,」顧傾墨打斷晉誠的話道,「你的累累罪行昭彰,罄竹難書,這是你哪怕高高在上也更改不了的事實。」
「朕是在告訴你真相!」晉誠虎眼瞪得滾圓。
「多謝,」顧傾墨狠狠地瞪著他,極盡刻毒的口吻嗤笑道,「但你不要以為你是什麼樣的人,人人就皆同你一般罔顧君臣道義,中秋那日,你萬萬想不到,我是親眼看著我阿姐被你的好兒子逼死!」
晉誠猛地撐起身子,那雙渾濁不堪的虎眼,原本已失了氣勢,卻在顧傾墨話說出口的一剎那掃光陰翳,只餘震驚地盯著顧傾墨。
「我去過芍山,我當年親眼見過乘風英烈的屍骨,」顧傾墨的眼尾控制不住地染上一抹猩紅,「漫山遍野的屍體,皆是因你,因這盛京虛無的權柄爭鬥而死。」
「你見過那樣的場景嗎?」
「朕...」晉誠喃喃,卻始終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你從小長在盛京,自然不曾見過那般血腥的場面。」顧傾墨方才還飽含哀愁的聲音,瞬息冷漠。
「可我阿兄在外征戰,替你們晉家守著一方太平,他自小見過太多那樣的猩紅之色,最後也倒在那樣的血泊之中。」顧傾墨的目光滿含哀愁怨恨,神情卻清冷的似乎在閒話家常。
她輕聲道:「我沒死在當年那場大火中,卻日日午夜夢回二十萬英魂找我哭訴冤情,盼我能夠為他們沉冤昭雪——」
「你若不信朕所言實情,你伸手往床底下摸!」晉誠終於顫巍巍地起身。
他指著顧傾墨道:「在我頭頂下方的床板下有個暗格,裡頭有個盒子,你曾見過先帝批改奏摺,對他的字不陌生,你倒是拿出來看看,裡頭那勤王詔書是否為他所下!」
「他已經死了!」顧傾墨將晉誠的手打落至一旁,「若真相果真如你所言,害人害己,他已為自己所為付出應有的代價。」
晉誠也不惱,只緊緊盯著顧傾墨:「可若那盒子中,還有當年先帝被困芍山之前,留在宮中的私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