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學海語絲
2024-08-15 18:34:45
作者: 張廣智
「永久的魅力」
在古代世界文苑中,特具成就的是中國古典文化、印度古典文化和西方古典文化(亦即古希臘羅馬文化),他們各顯異彩,光耀千秋,遺澤後世。當人類步入現代世界,面對喧囂的都市文明與五光十色的現代文化時,璀璨與迷茫相伴,豪情與失落同伍,於是在「等待戈多」之際,人們驀然回首,卻在古典文化中尋求到了消彌迷茫、融解失落的情愫,尋求到了一種也許可以支撐現在並進而創造未來的古典之美,這是頗具悖論色彩的。
我這裡主要說的是古代希臘文化,它是西方古典文化的搖籃,宏富的現代西方文化源頭之所在。
在古代世界的三大古典文化中,古希臘文化確有其獨特的成就,古希臘人的天才創造常為後人所歆羨、所稱道,以至於不少學者常常把「世界第一」的桂冠奉獻給它。最近在書市中,見到一本在當今我國讀書界很流行的書:基托的《希臘人》,打開一看,開篇即有這樣的一段文字映入眼帘:
在世界的某一部分,經過數百年的教化,而擁有高度發達的文明,在那裡逐漸出現了一個民族,人口不太多,不算很強大,也未經良好地組織,但他們卻對人類生活之目的產生了一種全新的看法,第一次揭示了人類心靈的目的與意義的何在。
在這裡,這個「民族」當然指的是古希臘人。倘這位現代英國人基托所言不謬的話,那麼邈遠的古希臘人「第一次揭示了人類心靈的目的與意義的何在」,不正是現代人所苦苦等待的「戈多」嗎?
在我國,對古希臘文明遺產的引入、對古希臘文化的研究,一直是受到了學界的格外關注,不是早有「言必稱希臘」之說嗎?且不說由印度而來的希臘式犍陀羅藝術早已在漢代對我國繪畫和雕刻所產生的深遠影響,也不說歐幾里得的名著《幾何原本》、文學名著《伊索寓言》、哲學名著《名理探》等在明清之際的翻譯出版後所激起的巨大回應。僅以我國新時期域外史學的引進而言,希臘古典史學原著全面迻譯,就極大地引發了我國學者對西方古典史學乃至整個西方史學研究的熱潮。
近幾年來,我所在的復旦大學歷史系世界史專業的博士研究生們,也掀起了一股小小的「希臘熱」。他們紛紛把目光投向古希臘,學習古希臘語竟成了學子們的一種追求,一種為解讀古希臘文明而必備的階梯。從他們所做的博士論文來看,有討論古希臘城邦起源的,有解析雅典城邦經濟特徵的,有釋論古希臘婦女地位的,有研究古希臘史學范型的,吳曉群的《古代希臘儀式文化研究》正是其中的一篇。總之,舉凡古希臘的政治制度、經濟結構和思想文化等各個側面都逃脫不了他們關注的視域,如果這些選題全部出版,簡直可以組成一個很有系列的「希臘史研究叢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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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希臘文明何以會有如此強烈的吸引力,古希臘文化何以會歷久不衰而突現無窮的魅力呢?這真是一個令後世學者們世代求索與不斷研討的「斯芬克斯之謎」。
世界文明的發展史告訴我們,古希臘文明是一個「後來居上者」。不是嗎?當希臘世界尚處於榛莽之中,古代東方一些地區就早已建立起豐饒的農業文明社會了。然而,古希臘文明起步雖晚,卻「後來居上」,從公元前8世紀「荷馬時代」的終結,開始跨入文明時代的門檻,歷二三百年之久,至公元前5世紀前後盛極一時,在經濟、政治、文化等諸多方面已處於當時世界的領先地位,超過了比它早二三千年進入奴隸制社會的一些東方文明古國。以希臘國土之貧瘠,疆域之狹小,竟在如此短的時間內「騰飛」,創造出令人震驚的歷史業績與文化遺產,這不啻是一個「奇蹟」,一個被學者們稱之為學術論題的「希臘的奇蹟」。
對於「希臘奇蹟」的剖析,容當另作申論。我們這裡還是要回到吳曉群的博士論文中來,並由此衍發出古典文化的現代意義。
儀式是一種文化現象,儀式文化的研究不僅是宗教學的課題,也是文化史研究與歷史學研究的題中應有之義。歷史學家注重對某一民族儀式文化的研究,是要從中窺探出人類文明的發展軌跡,尋求人類文明發展的方向與未來趨勢,因為在我們看來,儀式的奠立及其變遷,總是伴隨著時代的演進,折射出社會的轉型,從而映照出經濟與政治的特徵,更不消說,它展現的是文化的流程。通過對古希臘儀式文化的探幽索微,從中揭示出隱含在儀式背後應有的文化意義,從而有助於我們更好地理解古希臘人所生活的世界,以進一步透視古希臘文明。吳曉群的這篇博士論文,正是通過這樣一個獨特的視角,爬梳材料,細作考辨,悉心分析,為人們破譯「希臘的奇蹟」找到了一個新的關注點,也為尋求古典文化的現代意義找到了一個新的切入點。
尋求古典文化的現代價值,這當然是一個龐大的工程,而在這一工程開始前,像吳曉群博士所做的對古希臘儀式文化一類的研究性工作,始終是不可或缺的,因為這是一種奠基性的工作,舍此就談不上對古典文化的現代闡釋,更遑論從科學意義上對它進行篩選與取捨了。
我們需要讓傳統向現代轉化,讓古典文化向現代楔入。文明的古典階段與現代階段,具有歷時性的承前啟後的關係,但從文化形態來說,它們又不止是一種時序的上下銜接,還是共時性的並存,古典之美與現代之美互補,似不可隨意軒輊。但令人矚目的是,現代社會在迅猛發展的同時,並不專注於人類心靈的重建,於是在現代化進程中的人們容易產生那種難以安身立命、無所依傍的「疏離」與「飄蕩」感,借用社會學家勃格的用語,亦即產生一種「飄蕩的心靈」(homeless mind)。每每在這樣的時候,人類總是沉醉或傾向於古典。回想一下希臘國家劇院二十年前首次來華演出古希臘經典悲劇作品時,所散發的那種震撼力,不僅是強烈的視覺衝擊,而且是更強烈的思想振動,攝人心魄,長久地留存在人們的記憶中。
記得美學家宗白華說過,雅典衛城的帕特農神廟,無不顯示出「和諧、勻稱、整齊、凝重、靜穆」的「古典之美」,遠眺雅典聖殿,「真如一曲凝住了的音樂」。古希臘人對這種「古典之美」的追求,不只在藝術領域,而且擴展到文化、社會與政治生活等各個領域,具有很廣泛的含義。這也許可以使現代人「飄蕩的心靈」不再飄蕩,並促使他們從人類歷史長河的下游上溯,去探尋人類文明發展的源頭,進而領悟自身的淵源,以便更堅實地邁向未來。
對於我們來說,消失了的時代的社會結構(如古希臘的城邦社會)已經沒有多少實際意義了,但它在文化中所包含的民主性與科學性的精華,一如上文所說的希臘古典文化中所蘊含的「古典之美」,仍然有一種無法替代的價值。馬克思在釋論希臘神話和史詩何以「仍然能夠給我們以藝術享受,而且就某個方面說還是一種規範和高不可及的範本」時,作過這樣一個生動的比喻:「一個成人不能再變成兒童,否則就變得稚氣了。但是,兒童的天真不使他感到愉快嗎?他自己不該努力在一個更高的階梯上把自己的真實再現出來嗎?為什麼歷史上的人類童年時代,在它發展得最完美的地方,不該作為永不復返的階段而顯示出永久的魅力呢?」馬克思的這段話是在談論古希臘藝術與現代社會的關係時講的,其論對於我們進一步理解古典文化的現代意義,頗具啟迪意義。
其實,古希臘文化的永久魅力何止是神話和史詩,隨著希臘古典文化的原創精神一再被弘揚與重建,它的現代價值也就一次又一次地被追尋與創造(近代西方的文藝復興可稱為典範)。在這過程中人們莫不感受到古老的希臘文明與希臘文化所蘊含的那種令後世稱羨的「永久的魅力」。
古希臘離我們很遠,但又很近,說它「很遠」,因為它在時空上與我們有一種悠遠的間隔;說它很近,因為它很美,因為它的文化遺產具有「永久的魅力」。在那裡,雅典的情,斯巴達的力,絕少病態,健康活潑而又完美和諧,而這是可以超越時空的,具有恆久的意義。
本文是為吳曉群的《古代希臘儀式文化研究》(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0)一書所寫的序言,原題為《古典文化與現代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