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概念界說
2024-08-15 18:23:27
作者: 余新忠
(一)瘟疫
按現在最一般的解釋,瘟疫是指「容易引起廣泛流行的烈性傳染病」[6]。而比較權威的《中國大百科全書·中國傳統醫學》則解釋為:「具有溫熱病性質的急性傳染病」;「屬溫病中具有強烈傳染性、病情危重兇險並具有大流行特徵的一類疾病」[7]。以上解釋雖在詳略與準確程度等方面稍有區別,但在指稱其為急性傳染病上則基本一致。事實上,這也正是本書所說瘟疫的內涵所在。那麼,什麼是傳染病呢?現代醫學[8]一般是這樣定義的:「傳染病是由各種生物性致病原或稱為病原體所引起的一組疾病。這些病原體極大部分為微生物,一部分為寄生蟲。微生物有病毒、衣原體、立克次體、支原體、細菌、螺旋體和真菌。寄生蟲有原蟲和蠕蟲。」[9]其中,「根據發病的緩急、病程的長短等情況,可以分成急性和慢性兩類」[10]。根據衛生部1978年頒布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急性傳染病管理條例》,我國規定管理的急性傳染病分為2類25種,甲類有鼠疫、霍亂及副霍亂和天花三種,乙類包括白喉、麻疹、猩紅熱、痢疾、傷寒及副傷寒、瘧疾、斑疹傷寒、流行性感冒、病毒性肝炎等22種。[11]以上定義表明,寄生蟲病也包括在嚴格意義上的傳染病範圍之內。江南的自然環境十分有利於寄生蟲的生長傳播,事實上,從民國以來的情況看,一些重要的寄生蟲病,比如日本血吸蟲病,曾經在包括江南地區在內的廣大南方地區廣泛肆虐,給當地人民的健康和生命造成了極其嚴重的危害。[12]不過由於像日本血吸蟲病等寄生蟲病基本為慢性傳染病,而且在清代的文獻中很少有明確的記載,故未將它們包括在本書的探討範圍內。
至此,我們完全從現代觀念出發,較為明確地界說了本書瘟疫這一概念的內涵以及急性傳染病所包含的大概範圍。然而,應該指出,清人觀念中「瘟疫」與所謂急性傳染病雖然相關,卻不是完全對應的。而且,對「瘟疫」這一概念本身,時人的理解也不完全一致。根據現代醫史學家的總結,我國古代關於急性傳染病的名稱,一般可以歸納為疫、疫氣、疫癘、時行、天行、時氣、溫疫、溫病、傷寒等。[13]不過就管見所及,古代文獻中關於疫之類的名稱,還遠不止這些,較為常見的還有寒疫[14]、雜疫[15]、時疫[16]、時病[17]、疫病[18]、疫痧[19]等。而且也應指出,這些並不都是在邏輯上外延不相及可以並列的概念。其中疫最基本也最為常用[20],疫氣、疫癘、時行、天行、時氣、時疫、時病等大致是疫的別名,溫疫[21]、寒疫、雜疫和疫痧等則是專指疫中某一類別,而傷寒[22]、溫病乃是通指一切外感疾病的集合名詞,它們有時也包括一些在當時人看來並不傳染而實際上傳染性較低的溫熱病,比如風溫、冬溫等。[23]疫,《說文解字》解釋說:「民皆病也。」司馬光《類篇》七下疒部疫下注引《字林》云:「病流行也。」[24]而清人往往解釋說:「又名疫者,以其延門合戶,有如徭役之役,眾人均等之謂也。」[25]由此可見,疫之本義關注的乃流行而非傳染[26],所以,林富士認為,疫「其實較近似現代西方醫學所謂『流行病』(epidemic)」[27]。不過,從現代預防醫學直到20世紀下半葉才將主要針對目標由傳染病轉向未必具有傳染性的流行病這一情況[28]看來,在過去,引起人們注意的流行病基本上應該是傳染病。所以,這種區分於實際的意義並不大。
雖然以「疫」來對應現代醫學中傳染病是相對最為合適的,不過,疫只是一疾病名,而傷寒、溫病則不僅表示一類疾病,而且還有「學」的含義,即包括分析診療疾疫的內容,且在今日的論著中還各自成了學派。[29]同時,傷寒和溫病指的均是外感疾病,與現代傳染病學由感受病原體而產生的認識正好相符,所以,現代的醫家一般均傾向於把溫病或傷寒視為急性傳染病的總稱[30],一些溫病學教程也往往將溫病學直接與傳染病學相掛鉤。[31]大致說來,在明末以前,疫病的診斷與治療屬於傷寒的範疇,而自吳有性的《溫疫論》發表以後,疫病的診療則又多歸入溫病的門下。[32]
疫與瘟疫,這在現代人甚至清代一些文人觀念中基本上是完全一致的概念,在當時的醫學著作中卻存在著明顯的差異。比如程芝田在《醫法心傳·溫疫原考》中言:
又考疫症多端,有葡萄瘟、捻頸瘟、大頭瘟、瓜瓤瘟、楊梅瘟、疙瘩瘟、軟腳瘟、絞腸瘟、鸕鷥瘟、龍鬚瘟、蟹爪瘟、版腸瘟、結肋瘟、蟊刺瘟、地葡瘟、扣頸瘟、啞瘴瘟、手足麻瘟等名,共二十種,而又可(指吳有性)所論瘟疫,特其一耳。至霍亂、瀉痢、喉痹、丹毒、眼疾、咳嗽、風溫、暑溫、濕溫、秋溫、冬溫,俱能傳染,故謂之雜疫。[33]
由此可見,瘟疫只是眾多疫症中的一類。除了瘟疫,劉松峰等人認為疫症還包括雜疫和寒疫。
余於疫症,既分三種,曰瘟疫,曰寒疫,曰雜疫,三者具而疫症全矣。[34]
而與此相反,瘟疫與溫病這對在今天有著明確區別的概念[35],在自吳有性以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卻是相互混淆的。吳有性在《溫疫論》卷下《正名》中認為溫病、瘟疫、溫疫三者之間並無實質的區別,如果強加分別,「枝節愈繁,而正意愈亂,學者未免有多歧之感」[36]。而乾隆時期楊璇更是明確地指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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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文並無「瘟」字、「疫」字、「證」字、「症」字,皆後人之變易耳。不可因變易其文,遂以溫病瘟疫為兩病……夫溫者熱之始,熱者溫之終,故夏曰熱病,而春曰溫病也。因其惡厲,故名為疫癧……俗名為瘟疫者,蓋疫者役也,如徭役之役,以其延門合戶,眾人均等之謂也,非兩病也。[37]
當然,還應該指出,由於現代醫學和中國傳統醫學分屬於兩個迥然不同的醫學體系,因此無論是瘟疫還是溫病,與傳染病或急性傳染病之間的對應都只是相對的、近似的。比如在許多當時的醫書中,現代常見的痢疾與瘧疾是不屬於瘟疫的。我國列為甲類急性傳染病的天花(古稱痘症),在過去的傳統醫學中,一般也未被包括在瘟疫或溫病中。如在成書於雍正年間的大型官修類書《古今圖書集成》的醫部「瘟疫門」不僅未包括痘症,甚至霍亂[38]也另立一門。[39]曹炳章編纂於民國年間的《中國醫學大成》「溫病」單獨成冊,而痘和麻疹歸入「婦科兒科分冊」,白喉和疫喉痧(猩紅熱)則列入「眼科外科分冊」。[40]
由此可見,一些重要概念的內涵以及概念間相互關係往往隨著時代的變遷以及學術的發展而不斷變化,有些在今天看來無甚分別的概念,在歷史上卻有著明顯的區別;相反,有些今天明顯有別的概念,在歷史上的某一時期可能被視為一體。像「疫」、「瘟疫」、「溫病」這些概念,在不同的時期、不同的著作中,理解都不盡相同,這就要求在運用文獻時,應對這種複雜性保有充分的自覺。同時,為了研究的便利,雖然本書將標題中「瘟疫」一詞按現代觀念明確定義為「急性傳染病」,但這並不表明「瘟疫」與「急性傳染病」是完全對等的,因此在閱讀本書時,有必要注意我們定義的「瘟疫」與文獻中實際存在的「瘟疫」概念間的區別。
(二)江南
江南作為一個歷史地理概念,既是一個自然地理單位,也是社會文化區域,其含義處在不斷變化之中。[41]在清朝,康熙六年(1667年)以前,江南是一個省,轄今日安徽、江蘇二省之地。[42]不過在今日的學術研究中,江南的這一含義已很少有人注意了。在目前眾多有關明清以來江南社會經濟史的學術論著中,對「江南」的理解歧義紛出。李伯重曾概括說:「『江南地區』大則囊括蘇皖南部、浙江全省乃至江西大部,小則僅有太湖東部平原之一角。界乎其中者,則有蘇、松、常、鎮或蘇、松、嘉、湖四府說,蘇、松、杭、嘉、湖五府說,蘇、松、常、杭、嘉、湖六府說,蘇、松、常、鎮、杭、嘉、湖七府說,蘇、松、常、鎮、寧、杭、嘉、湖八府說,蘇、松、常、鎮、寧、杭、嘉、湖、徽九府說,蘇、松、常、鎮、寧、杭、嘉、湖、甬、紹十府說,等等,不一而足。」[43]針對這種混亂局面,李伯重根據地理環境、經濟聯繫以及歷史淵源等幾個因素,將江南地區界定為「蘇、松、常、鎮、寧、杭、嘉、湖八府以及由蘇州府劃出的太倉州」[44]。李的這一界定引起了學術界較大的關注,為一些論著所採納。[45]雖然,筆者認為李的界定就目前而言較為全面、合理,但江南區域的劃定標準都是相對的,具體範圍應該在基本認識的指導下,根據實際研究的需要劃定。所以,出於以下幾個方面的考慮,本書所指的江南包括李所界定的八府一州以及浙東的紹、甬二府。首先,從自然環境來看,浙東雖不屬於太湖水系,但地勢低洼、平坦,氣候溫暖濕潤,河網縱橫,在水鄉澤國這一點上,與浙西和蘇南並無二致。而且它與浙西緊密相連,寧紹平原與杭、嘉、湖平原一同被稱為浙北平原,是浙江省唯一的平原區。其次,在社會經濟的發展水平方面,雖然在歷史上,浙東要稍遜於浙西,但它們同為浙江發展水平最高的地區則無疑義。以人口密度為例,清嘉慶二十五年(1820年),紹、甬分別為每平方千米581人和每平方千米370人,在浙江省的十一府中列第二和第五,總體上與杭、嘉、湖三府接近,而遠遠高於浙江其他各府。[46]就現實而言,寧波、紹興毫無疑問為社會經濟發展水平在全國處於領先地位的長江三角洲的重要組成部分。再次,在清人的著述中,江南這一概念使用比較隨意,雖然很多時候並不包括浙東,但也不乏包括浙東的例子。[47]最後,由於瘟疫研究總體上是一個剛剛興起的新課題,缺乏可供直接借鑑的成果,而且資料相對零散,擴大範圍以防資料不足也是當初將紹、甬囊括進來的重要因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