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代同時與遺民擬態
2024-08-16 10:13:39
作者: 黃興濤
——北平淪陷時期知識人的倫理境遇(1937—1945)[1]
袁一丹
引言 遺民之今昔
1938年10月31日,《申報·自由談》上刊發了一篇雜感,題為《遺民之今昔》,作者周黎庵從伯夷、叔齊說起,一直講到遺民史上最輝煌的明清之際,忽然筆鋒一轉,指向「今日的學者之流」:「當舉國尚在一致抗爭中,勝負之數未可預卜,他們早已準備亡國後的事業,先把『遺民』的招牌掛出了。不信,有『七七事變』後六十有二天胡適博士致平友書為證。」[2]所謂「胡適博士致平友書」,即1937年9月9日胡適受命赴美從事對外宣傳工作,臨行前在長江舟中寫與北大留平教授的一封信。[3]
「七七事變」發生次日,北大中文系主任羅常培到米糧庫四號拜訪文學院院長胡適,詢問其對時局的意見。胡適當時以為盧溝橋只是局部事件,或許不至於擴大,所以按原定計劃離平南下。[4]待8月初,北平淪陷已成定局,胡適從臺靜農處得知周作人、羅常培、魏建功等北大教授「決心居留」,以為「此是最可佩服之事」,赴美前去信鼓勵北大留平同人「忍痛維持松公府內的故紙堆」,充分利用這一難得的「閒暇」埋頭著述,並斷言「將來居者之成績必遠過於行者」[5]。胡適信中提倡的閉門著述,卻被周黎庵視為今之「遺民」的生存策略。
「不負博士所勸」,1937年8月至10月間,「北平城外是炮火喧天、屍橫遍野的恐怖世界,城內的教授們卻加倍的埋頭著述」。淪陷初期「居者之成績」,據周黎庵從《宇宙風》雜誌上摘錄的一篇帳單:孟森有《香妃考實》及《記海寧陳家》兩篇,羅常培整理《臨川音系》,鄭天挺作《十六國春秋箋注》,周作人翻譯希臘文學,魏建功校錄《十韻彙編》,毛子水重譯《幾何原本》。北大之外的學術成果,如輔仁大學,還有陳垣《舊五代史輯本發覆》及余嘉錫《四庫提要辨證》子史兩部。[6]面對留平學者短短兩月內取得的不菲成績,周黎庵諷刺道:「『閉門著述』,善哉,善哉!在侵略者鐵蹄的籠城中,若不是掛了『遺民』招牌的諸公,恐怕早已束裝『飄蕭一杖天南行』[7],或是榮任『新民學院』教授了。」[8]
周黎庵對今之「遺民」的嘲諷,說明胡適提倡的「閉門著述」面臨著士林內部的道義壓力。這種壓力滲透到留平學者的著作中,甚至左右其去留。以羅常培的《臨川音系》為例,事變後羅常培暫居北平,閉門謝客,發憤著述,除去為維持北大殘局四處奔走,和晚間聽中央廣播報告戰況外,每天總要花五個小時以上來整理臨川音系。「故都淪陷之後,是否應該每天關在屋裡還埋頭伏案的去作這種純粹學術研究?」羅常培當時的想法是,自己「既不能立刻投筆從戎的效命疆場;也沒有機會殺身成仁,以死報國;那麼,與其成天的楚囚對泣,一籌莫展,何如努力自己未完成的工作,藉以鎮壓激昂慷慨的悲懷」[9]。《臨川音系跋》中的這段自白,既是回應外界的質疑,亦流露出留平學者自身的道德焦慮。羅常培稱《臨川音系》算是「胡先生1937年9月9日在九江輪船上所發的那封信的一個共鳴」。然而11月中旬,羅常培與鄭天挺、魏建功等原本「決心居留」的北大教授結伴南下,終究辜負了胡適對留平同人的期待。
由「胡適博士致平友書」引出的關於「遺民」的今昔之辨,必須考慮到抗戰時期京滬兩地生存環境的差異:上海陷落後讀書人尚可避入租界,北平則除了輔仁、燕京等教會大學,幾乎完全「在侵略者鐵蹄的籠城」中。周黎庵宣稱,全面抗戰爆發後,只有「順民」和「逆民」之分,而所謂「遺民」,骨子裡仍是服服帖帖的「順民」,「更進一步,接交官府,化為山長;鴻博一開,榮任檢討」,便成為奴才。況且今之「遺民」,即居留北平、閉門著述的文人學者,在周黎庵看來,不同於三代直至明清之際的正牌遺民。因為亡國而後有遺民,哪有國家還在一致抗爭中,便搶先掛出「遺民」的招牌的?
否定閉門著述的正當性,進而解構易代之際的遺民傳統,無異於取消了抵抗與妥協之間的灰色地帶。在非此即彼的輿論空氣中,對滯留於淪陷區的知識人而言,不為「逆民」,便為「順民」,舍此似無第三條路可走。然而,淪陷區扭曲的時空結構,卻在一定程度上激活了業已失去制度支撐的士大夫傳統,尤其是易代之際的遺民傳統。「七七事變」後留在北平的知識人,他們的歷史處境當然比改朝換代要複雜得多。所以他們沿襲的遺民姿態、遺民話語,包括「遺民」這個概念本身都有重新界定的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