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廟會和胡同地方社會的整體性
2024-08-14 21:52:05
作者: 黃興濤
20世紀40年代初對北京工商行會進行社會調查的仁井田升是這樣陳述他的調查結果的:「若說巡警之間有幫派的話,乞丐之間也有結幫,哦,不,哪裡都會有這樣的幫派。」雖然他指出了中國根深蒂固的幫派文化,但是事實上,北京的胡同地方社會與其說是一個單一的集團,不如說是一個各種集團的集合體。可以說多達600餘個的會館和公所是繁雜多樣的各種社會集團的縮影。這樣龐大的規模是在中國的其他任何地方都無法找到的,它是北京所獨有的特徵。作為首都的北京自然有著其在政治、經濟上的樞紐中心位置,因此全國各地的各種集團集結而來共存於北京這一空間內。這些集團大致可以分為依據同鄉關係結成的同鄉集團,根據同行關係結成的同業集團,還有區別於其他民族的民族集團。
中國的城市不存在自治的傳統,這一由來已久的定論是基於中國的城市構造中沒有市民們可以集會的公共場所而下的。他們指出歐洲的城市有教會和市廳前的廣場(Open market),市民們可以在那裡自由地表達自己的意見,但對中國市民來說不存在一個那樣可以讓他們自由發言的地方。[19]然而事實上中國並非如此,因為中國有廟會。
北京城內多達1500多個的寺廟裡,不僅有儒教、佛教、道教的寺院,還有回教、薩滿教、基督教等種類繁多的宗教教址,這也反映了北京的地方社會的構成之複雜。這些不同宗教的寺廟在各自不同的時期舉行各種廟會活動,給所信奉的神靈進香,集市也會應時而開,那時逛廟會的人來來往往,熱鬧非凡。因而廟會可以說是作為宗教活動的「香會」,遊樂勝地的「春場」,還有作為市場的「廟市」的三位一體。[20]
圖5 民國時期北京主要廟會的分布及舉行日期
出處:根據《北平廟會調查報告》,pp.28-30、56而制。
北京的廟會主要可以分為每月的特定日期里舉行的常設廟會和只在特別的節氣里舉行的非常設廟會。圖5里曾被稱為五大廟會的護國寺、白塔寺、隆福寺、土地廟、花市集廟會就是比較具有代表性的常設廟會。這些常設廟會中雖然主要是舉行「香會」,但是如圖5附表所示,他們大多會選擇互不衝突的日子來舉行。每逢廟會,成千上萬的攤販們就在廟的內外設攤,唱戲的,演雜技的,比比皆是,熱鬧非凡,比之「香會」「春場」和「廟市」的味道反而更濃一些。聚集在那裡的一般市民們不分男女老少混雜一起,與其說來買東西不如說是享受「逛廟會」「看熱鬧」的樂趣。於是廟會也就成了人們聚會交往的一個場所。[21]當然,如此「廟市」並不是只有在常設廟會裡才出現的,比如春節期間廠甸的廟會,雖然只是短期的,從下面圖5附表所調查到的商攤數目來看,應是規模相當大的廟會。[22]特別是,廠甸的廟會在古書里作為市場是非常有名的,和集中在附近的同鄉會館相關聯,曾是士大夫等讀書人社交的場所。
圖5附表 北京的廟會與廟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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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常設廟會的廟市性質強於香會性質的話,那麼非常設廟會則體現宗教性質的香會色彩更加濃烈一些。圖5里的白雲觀、東嶽廟、妙峰山碧霞元君廟的香會是其代表。相傳元代,創建全真教、修建了白雲觀的邱處機,因其斷玉傳說而被信奉為玉器行的祖師,與玉器行有著密切的聯繫[23],和他成仙的傳說相關的燕九節(正月十九)也成為北京一個重要的節氣,很多神仙會活動也由此產生。[24]東嶽廟裡的關帝殿、藥王殿、戲神殿、魯班殿等則代表了道教的一支——天師派。前面所講的相關行會組織(馬行、戲行、豬行、羊行、木作、堋行、建築行)也組織了撢塵會、獻花會、惜字會與放生會等各種善會進行活動。[25]
但是各式各樣的香會裡最為盛大的要數清代後期妙峰山碧霞元君廟的香會了。坐落於北京西北郊外130餘里的妙峰山碧霞元君廟是一座以侍奉著華北地區廣泛信奉的神靈之一——碧霞元君(老娘娘或稱老奶奶)[26]的娘娘殿為中心的寺廟,每年四月初一起都要舉行為期半個月左右的進香活動。雖然有關這一廟會的情形,以前的史料文獻中不曾涉及,而最早對此進行調查的也要推及1925年顧頡剛等人的調查[27],但是康熙年間它應該就已經出現[28],光緒二十六年所做的《燕京歲時記》里記載「人煙輻輳,車馬喧闐,夜間燈火之繁,燦如列宿,以各路之人計之,共約有數十萬,以金錢計之,亦約有數十萬,香火之盛,實甲於天下矣」[29],向我們訴說著當時的盛況。[30]
有趣的是,這一香會有很多組織參加,進香的過程中也有多種多樣的活動舉行。主要分為文會和武會的這一香會,以稱為香首或者都管的領導者為中心組織起來,大概從3月上旬開始,到處張貼《會啟》,以公告香會會所和日程。4月初開始進香,一般在為期3天的日程里提供與各自的職業相關的服務。最為常見的服務項目是,開茶棚為香客們提供茶水,或是修整清掃道路(修道老會或是淨道聖會),演示武術,吹奏樂器,為香客修鞋等,種類多樣的服務項目都可見到[31]。1925年顧頡剛帶領北京大學研究所國學門的風俗調查會對這一香會做過調查,根據他們所做的調查結果,99個香會組織得以確認[32],其中的19個是像「金峰普照燃燈老會」那樣的老會,其餘的為聖會。成立年歲超過百年的才可以稱為老會,如若自己隨意使用老會的名字,就會遭到其他香會的譴責與追究。[33]
以香會的會所為依據進行區分的話,北京內城有20個,外城28個,郊外23個,另外有18個香會出現在天津地區。關於香會的主體有純粹為旗人的旗人團體,如「圓明園正白旗修道老會」,也有會所為會館的,如「公議同善縫綻老會」(山西洪洞會館),或者主體為具體的行會組織的,如「萬壽善緣縫綻會」的「皇城內外新舊靴鞋行旗民」[34]。正如圖6中所看到的,整體上香會的分布,在內城和旗人的分布保持一致,外城大體上和手工業地帶保持一致。這說明了旗人和手工業勞動者等城市下層居民為這一組織的主流[35]。
老會和聖會的名稱嚴格區分不可混用,這說明了這兩種組織之間相互有交流,並存在一個共感帶。有趣的是在仁井田升所撰的《北京的工商行會資料集》里發現了有關證據,紙行會館民國二十五年的匾額[36]里出現了75個各種老會、聖會名稱,這些名稱都是普通資料里難以看到的[37],其中有22個同樣出現在妙峰山香會的名稱里。根據顧頡剛的調查結果,這22個香會所在會所外城12個、內城8個、城外為2個。這些自發組織起來的香會組織相互之間有一定的聯繫體制,這也是他們能夠在妙峰山香會的活動中有條不紊地和諧共事的基礎。
圖6 妙峰山香會中北京城內會所分布
妙峰山香會的氛圍和普通熙攘熱鬧的香會還是有所不同的。它是極為虔誠的。前來參拜的人多為勞動者,他們互相道著「虔誠,虔誠」,極力營造一種「虔誠」的心態;進香結束,下山之時,也會互道著「您帶福還家」的祝福而返。調查里的莊嚴是如此描寫:「他們的態度是極為虔誠和懇切的,以至於別人也會不自禁地感染了那樣一種心緒氛圍。」[38]正如前面所說的,現實世界裡疲於奔命、艱難求生的胡同居民們一步一拜朝頂進香的過程,可以說是帶著對神靈的篤信體驗超脫這苦痛現實的過程,在這一超脫的過程里貧富貴賤之分蕩然無存,人們相視互道「虔誠」,生命的本真自然流露[39],於是彼此間的共感帶得以確立。
曾對胡同地方社會百態做過細膩刻畫的作家老舍在其作品《駱駝祥子》里對妙峰山香會的進香行列的描寫部分就恰如其分地表現了胡同居民的這種精神共鳴。這樣的「鄉愁」、這樣的「興奮」不正是那些生活在褪了色的、為灰色所充斥的北京胡同里的居民們以「老北京人」意識定格下來的情感共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