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1928—1930年皇城城牆的「喘息之機」與「最後一劫」
2024-08-14 21:50:37
作者: 黃興濤
1928年國都南遷。北京易名北平,作為近代第一個市政府雛形的京都市政公所被正式取消。6月26日,國民黨中央任命何其鞏為「北平特別市」首任市長。直至1929年5月告病為止,何其鞏主政北平的近一年期間,拆毀皇牆的提議仍然時有出現[99],但都被市政府有力否決,為剩下不足3公里的皇牆提供了「喘息之機」。不幸的是,自何其鞏卸任後的第5個月起,北面皇牆(主要為圖2中的①段)又被拆除了將近1公里[100],遭受了民國階段的「最後一劫」。剩餘的1.9公里皇牆能夠留存至今,主要歸功於兩個因素:1.在何其鞏任期內進行的「北平文化遊歷區」建設,為20世紀30年代前期政府開始營造「文化北平」提供了一個好的開始[101];2.民眾對皇城城牆價值認識方面,發生了重大轉變。
1928年6月之前,京都市政公所雖然財政入不敷出且腐敗盛行,但依靠首都的政治中心地位,尚能維持一定程度的經濟繁榮。降格為地方城市之後,北平的經濟社會狀況轉向蕭條,不到半年的時間,就顯出「人口日減,商業日衰」的局面。[102]北平市民與地方人士反響甚為強烈,憑著覺醒的參政議政意識和社會責任感,積極配合政府一系列「繁榮北平」的規劃活動獻計獻策。[103]從當時的報紙與檔案來看,大多數參與者都著意於北平所擁有的豐富的歷史文化資源,提出將北平建設為「文化中心」。[104]其中,最有代表性、影響也最大的,為北平市民朱輝向市政府上呈的《建設北平意見書》,提出將北平建設為「國故之中心、學術美術藝術中心、東方文化表現中心、交通運輸中心、陸地實業中心、觀光旅遊中心和國防中心」等7條,其中重要的一條便是「保存、利用舊建築物,維護其藝術美觀性」。[105]朱輝在關於市政建設的38條建議中,對之前市政公所拆毀城垣的做法提出了批評:「即其無保存價值之舊建築,若無預定較善之改設計劃,須嚴厲禁止拆改。試觀軍閥時代,任意拆毀舊紫禁城牆、先農壇圍牆,迄未見有預定計劃之實行,前車可鑑,故拆改無保存價值之舊建築,須以有無較善之預定計劃為條件。」[106]
市政府對朱輝的意見書做出了及時的反應,市府秘書第二科科長及秘書對各條意見分別做出簽注,何其鞏本人在回復的批語中特意指出,「從前軍閥時代,重在斂財,可謂毫無意識,現在要重視古蹟,不得無故拆卸」。同時,北平日漸增加的西方遊客數量也使民眾與當局意識到,發展旅遊業是「繁榮北平」切實有效的途徑。[107]1928年10月起,北平成為河北省省會(直至1930年10月),省政府向全社會徵集「繁榮北平市面計劃意見書」,曾擔任過京兆尹的國民政府內政部長薛篤弼,提出將北平建為「東方文化遊覽中心」,立刻受到省、市政府的積極響應。[108]
「文化」作為一種資源,在物質層面上最主要的表現,即帝都時期遺留下來的古建築遺存,北平的四重城牆顯然是極為重要的部分。但是,極力主張拆牆的勢力依然存在,頗具諷刺意味的是:與之前市政公所督辦齊耀珊監守自盜、拆賣皇牆的劇情一樣,此時的工務局局長華南圭成了「毀牆派」的代表人物。1928年10月,華南圭向市府提議以修砌暗溝的方式整理御河,沿用市政公所的舊辦法,拆毀南面的菖蒲河、西長安門皇牆以取磚作為建築材料。[109]
何其鞏立刻否決華南圭的提議。11月4日,市政府發布號令,要求工務局局長華南圭保護皇牆:「整理御河辦法一節,現經本府派員查勘覆稱,所擬修砌暗溝辦法,極為適當,惟拆除紅牆一層,不無窒礙等情。查菖蒲河及西長安門等處紅牆,建築壯麗,關係文化,未便拆除。」[110]11月7日,何其鞏又表態支持內政部部長薛篤弼和衛生局的提議,建立「北平文化遊歷區」,提出北平城牆作為「古物之薈萃」應得到保護。[111]
華南圭作為北平市政的最高主官,此時依然不願與何其鞏的看法保持一致。11月9日,他再次以皇牆事宜向市府提案,事見當日新聞:「工務局長華南圭,因皇牆紅磚黃瓦帝制遺物,不但有惹起帝王思想之危害,且阻礙黨國主義之進行,擬改刷青白色以興青天白日之觀感,此事業經市政府批准,惟文物維護會曾有保護紅牆主張,尚須一度接洽,即可動工。」[112]
華南圭提議將剩餘部分的皇牆一律刷成青白色,理由是「皇牆紅磚黃瓦(乃)帝制遺物」。市政府或許是為保持「政治正確性」,居然批准了這一提案;只有由臺靜農等學者組成的「北平文物維護會」堅決反對,使該計劃最終未能實施。[113]
伴隨著「北平文化遊歷區」的規劃,市政府開始著力於在全社會進行風氣的引導。11月29日,何其鞏訓令北海委員會整頓北海公園。[114]11月30日,衛戍部下令保存天壇樹木,「甚恐將來古蹟日就湮沒」。[115]12月1日,市政府發布第31號布告,命令軍民「一體注意愛護一切古物古蹟,不得稍有拆毀」。[116]12月3日,作為對市府「保護古物」令的回應,工務局將內城新辟的兩條道路,「改於東西華門南面筒子河沿岸,迂迴穿過闕左門、闕右門」,減少對皇城的損害。[117]
1928年年底至1929年年初,北平市政府出台的一系列保護北京文物古蹟的指令和規劃,使殘存的皇牆得到了有效的保護。1929年5月,何其鞏因病不再上班,回到安徽桐城養病,市長一職由張蔭梧接任。7月起,北平市工務局再次出現財政困難,許多市政建設和公共工程都陷於停頓。《大公報》對此發表「社評」,感慨即使是張作霖時代的市政公所也要勝於當前的工務局:「近日北平衰落之象日著,其尤顯而易見者為道路之敗壞,長此放任,殆將回復二十年前之舊觀!回念民國三四年間之繁華,固若隔世;即視張作霖時代沈瑞麟任市政督辦時,修治東西長安街及王府井大街之舉,亦不勝榮瘁異時之感!」[118]
工務局利用北平市捉襟見肘的財政局面與輿論壓力,找到了拆毀剩餘皇牆的理由。1929年9月,工務局再次向市政府呈文申請,為改善北平環境而繼續整修大明濠北段,需使用皇牆城磚作為建築材料。新任市長張蔭梧考慮到市府財政的困難情況,訓令工務局儘快招標,「一切工作情形,悉照前市政公所原計劃辦理」。10月1日,大明濠北段暗溝整修再次開工,工務局與中標單位在工程攬單中註明「本工程所用磚料均系皇牆拆下舊磚」。但是,原市政公所1927年9月庫存的城磚就只剩下了170方(見表3),顯然不夠用,工務局明知此事實,可見已經做好了繼續拆用皇牆城磚的準備;僅僅半個月後,10月14日工務局再次向市政府呈文,報告「庫存皇城牆磚已經告罄」,為完成工程必須再拆北面地安門以西的皇牆385米,市政府很快批覆許可。[119]大明濠工程一直到1930年年底才完成,屆時西北角至西安門的皇牆(圖2中的①段)被徹底拆除[120];工務局配合北平道路規劃,在拆掉北段城牆基礎上開闢了地安門西大街和地安門東大街。至此,民國年間北京皇牆遭受的損毀終於結束。1935年時,湯用彬感慨道:「皇城牆,民國後陸續拆除,今所存者,只天安門左右數十丈,中華門內左右各百餘丈耳。」[121]
北平市工務局於1929年10月至1930年年底的拆牆行為,雖然在程度上遠不如京都市政公所在1921年至1927年的行為嚴重,但因為當時社會風氣日漸進步,「文化北平」概念深得民眾之心,所以給北平市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以至於有些人在回憶中誤以為皇城城牆全是在這一時間段拆除的,如鄧雲鄉所言:
皇城在三十年代初葉,袁良作市長時,大部都已拆除,但「東、西皇城根」的地名,卻保留到現在……當時皇城拆除後,大大便利了東西城的交通,但在西皇城根一帶,拆了牆的西面,還留下牆的東面,因為那面是石板房人家的院牆,而這面拆了一片磚後,又未修整,這樣便像狗牙一樣,差參不齊,難看極了。當時住在西皇城根,面牆而居,天天一出大門,就對著那一大溜破牆,不愉快的印象直到今天還很深。[122]
引文中提到的「西皇城根一帶,拆了牆的西面,還留下牆的東面,因為那面是石板房人家的院牆」,其實是1921年6月協成公司拆西面皇牆時「因該牆一帶住戶與牆相連,請求留用」的一段。[123]
所有皇城城門中,除東安門毀於1912年外,西安門於1950年12月1日毀於偶然火災,不久即被拆除;1951年為擴寬東、西長安街,原作為天安門拱衛門的「東三座門」和「西三座門」被拆除[124];1952年8月,將天安門廣場向東、西擴展,同時也為使建國3周年閱兵式車隊可以無障礙行駛,長安左門、長安右門被同時拆除;地安門在1954年11月拆除完畢,部分建築材料移建天壇北門[125];1958年8月,中央決議為迎接國慶10周年而大規模擴建天安門廣場,次年年初皇城最南端的中華門遭到拆除。[126]清代皇城的9座外城門,只倖存了天安門一座。至此,原先13公里長的皇牆只剩下了1900米的一小段,孤零零地屹立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