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2024-08-14 21:48:26
作者: 黃興濤
戰後學潮經常發展為整個社會表達不滿與抗議的風潮,全國無不受此影響,而「北平為近代中國學生運動聖地,五四運動後,所有學潮恆以北平馬首是瞻」[8],戰後也不例外。1946—1948年北平先後發生了反美抗暴運動、反內戰反飢餓運動、反美扶日運動、「七五」血案等運動,很多運動波及整個社會階層,影響極其廣泛。當時,處理學潮成為北平各級黨政軍警憲特機構必須面對的棘手問題,但是在具體的學潮處置中也有不同的處理意見及行為,秉承中央意志的警備司令部、憲兵、黨部、軍統、中統等系統基本上主張嚴懲,在學潮的處理過程中措施強硬,往往刺激學潮擴大升級;而非中央系的北平行轅主任李宗仁、北平市長何思源與華北「剿總」傅作義等則出於現實的考慮,採取緩治和疏導的辦法,避免了一些流血衝突。
早在1946年末的反美抗暴運動中,這種分歧就開始出現,何思源處於國民黨政府與學生運動對立的夾縫中,左右為難。起先,何致函美國海軍陸戰隊司令部,提出抗議,要求懲凶、賠償、道歉。當北平各校學生到市政府請願時,何接見學生代表,明確表示支持學生的正義行為,嚴厲指責美軍的暴行,並且表示「政府要提出抗議,向他們(指美軍)進行嚴重交涉,學生要為政府作後盾」。[9]但是何的這種行為受到行政院的指責,行政院致電何思源強調:美軍個別人違紀是法律問題,應以法律解決,絕不容許奸人藉機誣衊「親密盟邦」,破壞政府外交。[10]李宗仁此時對學潮也盡力疏導。中統的情報就提到:「行轅李主任恐事態擴大,曾令各方注意維持秩序。」[11]當然反美抗暴風潮時,政府與學生還沒有形成尖銳對立,所以北平當局內部的分歧還不是特別突出。
反美抗暴運動稍稍平息,從1947年5月又出現了全國性的反飢餓反內戰反迫害運動。在北平,5月18日由北大、清華、燕京、天津南開、北洋等13所院校聯合成立華北學生「反飢餓反內戰」聯合會。當日,北大學生宣傳小組在西單做宣傳時,遭到青年軍208師的襲擊和毆打。在當晚的緊急會議上,學聯決定針對這一事件發起新一輪抗議活動,自5月19日起罷課,並決定5月20日舉行大遊行,向北平行轅請願。
5月18日,國民政府通過《維持社會秩序臨時辦法》,稱:「京滬等地,竟有若干學校學生……相率集眾請願,迭提過當要求,出以越軌行動,妨害公務,阻礙交通,顯系有意鼓動風潮,擾亂社會秩序,破壞行政設施……實亦政府所難坐視。」規定不得越級請願;請願代表不超過10人:如有學生罷課及遊行示威等情事,各級政府應採取必要措施,或予以解散;凡不遵守以上規定者,當地政府應採取緊急處置,作有效之制止。[12]蔣介石發表談話,內稱:「國家何貴有如此之學校,亦何惜於如此恣肆暴戾之青年」,「為保證整個國家之生命與全體青年之前途,將不能不採取斷然之處置」。[13]教育部據此通令各大學:「近來學生之罷課遊行,請願要挾,荒廢學業,擾亂治安,逾越教育範圍行為,殊應予以糾正」;下令「已罷課者,即日複課,並查明滋事分子,分別主從,從嚴懲處,為首者一律開除學籍」。[14]
在如何對待學生運動這個問題上,北平和中央政府之間以及北平當局內部存在分歧。天津《大公報》提出:蔣介石發布之文告以其內容與現實不符而「增加了地方當局的困難」。北平對頒布《臨時辦法》的反應,進一步說明了這個問題。李宗仁5月18日召集各大學負責人及教授代表開會討論時局,認為《臨時辦法》的用意顯然是對付京滬請願學生的強硬做法,北平擬「在執行上作一彈性之決定,以便兼顧中樞命令與地方特殊情形」。[15]對5月20日的學生遊行決定不加干涉,李宗仁還對有武器者鄭重告誡:「即使學生先動手,你也不要還手。」並嚴禁任何武裝單位徘徊街頭。[16]然而就在這次會商的次日,北平警備司令部以行轅的名義下令禁止遊行,並將公文送至各學校,北大秘書長鄭天挺收到此公文表示,「學校當局昨會聯合訪李主任,要求當局采疏導態度。本日官方除警備司令部命令外,尚無任何通知」。[17]可見北平警備司令部與行轅之間意見不一。
北平警備司令陳繼承與北平軍統的馬漢三秉承中央嚴厲鎮壓的政策,商定在20日派軍警埋伏在學生請願的必經之路,對學生進行鎮壓。何思源得知消息後,告知李宗仁,希望李宗仁出面制止。李宗仁約見馬漢三,馬說明了打算通過武力鎮壓犧牲幾個人來平息學潮,李宗仁認為,打死了學生更會造成反政府的藉口,要求馬漢三速將軍警特務撤回,從而避免了學生的流血犧牲。[18]這樣,北平學生5月20日的遊行基本上沒有遭到軍警特務的阻撓和鎮壓,並順利到達北平行轅,提出自己的要求,李宗仁親自接見,安撫學生的情緒,然後,學生有秩序地返回了學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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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北平的疏導和不干涉迥異的是天津、南京、武漢等地在同一天的遊行都遭到軍警的鎮壓,學生傷亡、被捕者甚多。對於這種差異,當時《觀察》發表的評論文章指出:「北平『五二〇』萬人遊行得以順利完成,據說是完全因為坐鎮北方的一文一武兩大員(這裡指的是胡適和李宗仁)力爭所致。兩大員不顧手令,不顧秩序法,徹夜疏通了各機關,撤銷了預定埋伏,由此才有了翌日的成績。天津則不然,飛起了石子、木棍,出動了暴徒。愛國大遊行,結果南開、北洋兩股主流均遭毆,而不能匯合。這也正說明了地方當局意見的對立。李宗仁、陳繼承的鬥法,『五二〇』事,李主疏導,陳主嚴懲,兩人為此,幾致勃豁。北平在行轅腳下,自然得給李主任一點面子,而天津市的指揮決策者,是上官雲相。雖然短短240里,卻不免有天高皇帝遠之感,李主任當有鞭長莫及之嘆了。」[19]由此可見,北平當局意見的對立,以及李宗仁對北平學潮處置的影響。
然而,北平並沒有因為「五二〇」遊行而平靜,在以後的幾天,軍警特務尋機挑釁,逮捕毒打學生的事情時有發生。華北學聯為抗議國民黨最高當局通過《臨時維持社會秩序辦法》,決定6月2日罷課,以6月2日為「反內戰日」。這時,時勢演進,環境變遷,國民黨中央電令平津地方當局,授以處理學潮全權。在隨後的北平行轅會議上,陳繼承等人的意見占了上風,決定依《臨時維持社會秩序》辦法處理。[20]從6月1日開始,北平的國民黨軍警憲特如臨大敵,全城戒嚴,在北大沙灘附近設置沙包、鐵絲網,清華與燕京之間的電話線被割斷,兩校之間布滿軍警和特務,北平警備司令部揚言要採取斷然措施鎮壓學潮。在此情況下,學生們改在學校活動,但是軍警非但不撤除,反而採取了鎮壓的行動。當局派兩輛滿載士兵的卡車撞壞北大西齋大門,準備入校鎮壓,校長胡適打電話給何思源,何思源親自到北大疏導,命令軍警撤除,並立即拆除沙包、鐵絲網等障礙物,才避免衝突的升級。[21]
雖然6月2日沒有發生流血衝突,但是問題並沒有解決,國民黨軍警特務的高壓使得局勢更加惡化,學生運動也開始走上有組織有計劃的軌道。發展到1948年3月,北平警備司令部接到中央電令,以學生聯合會為中共策動的組織,各地均已查禁,而「北平學聯尚在公開活動,應立即依法查禁」,即通知各學校查禁。[22]在3月29日,國民黨軍警包圍北大沙灘區,查禁華北學聯。北大等七校代表決議4月3日起總罷課,表示抗議,並組織保衛學聯聯合會。4月7日,北平警備司令陳繼承以「華北學聯首要分子,鼓動罷課罷工」的罪名,要求北大限期交出田餘慶、柯在鑠等12位學生,4月7日,警備司令部秘書主任汪道涵和北平市警察局局長湯永咸親臨北大,向北大秘書長鄭天挺出示警備司令部密函,要學校配合逮捕,鄭天挺予以拒絕,雙方爭執不下。陳繼承態度強硬,公開宣稱要做關麟征第二,不惜動武。北大校方找到何思源出面斡旋,才避免了軍警的任意捕人,改由法院依法傳訊。[23]
當局還於8日晚,派幾十名特務暴力襲擊了北平師範學院,擊傷多人,逮捕8名學生。各校學生組織起來集結5000餘人到北平行轅請願。北大教務長鄭華熾、訓導長賀麟、秘書長鄭天挺、清華代校長葉企孫約同師院訓導長溫廣漢等與陳繼承交涉,要求釋放從師院逮捕的8名學生。何思源從中調解,陪同主要大學的負責人前往北平警備司令部要求陳繼承放人。陳故意迴避,何就同各校代表趕赴北平行轅查問。當時李宗仁不在北平,行轅參謀長王鴻韶立刻將陳叫去追問,陳繼承迫於北平行轅的追查和各校師生的要求,不得不於當晚將學生釋放。
李宗仁在南京得到北平學潮的消息,即於15日致電北平黨政軍負責人,指示說:「處理辦法,仍宜本過去一貫以疏導說服為主。當茲生活困難,社會不安之極,學生由於苦悶之情緒,一遇刺激,自不免容易發生軌外行動,授奸人以挑撥煽惑之機會。務望兄等與院校協調一致,妥慎處理,使學生瞭然政府之困難與愛護青年之意,自可覓取解決之途徑。至傷人滋事各節,應即依法處理,以示尊重法治之精神。」在此電令下,陳繼承、吳鑄人與何思源於15日向師院道歉:「查本月9日貴院所發生不幸事件,以事出意外,未能及時防護,至為歉仄。今後自當盡力防止,不再發生類似事件。」[24]於是事件逐漸平息。
因為在對待學生運動的態度上,何與陳繼承、吳鑄人存在矛盾,「何思源與陳繼承唱對台戲,引起陳的極大不滿。陳繼承大發牢騷,說何思源向學生賣好,給他製造困難,是為共產黨張目云云」。[25]何也曾說明自己對於學潮「力持和平,備受誤會,誣為袒護北大,放縱共匪」。[26]可見雙方對立之尖銳,所以何在這份給教育部的電報中做這樣的自辯。
1948年5月,李宗仁當選副總統,長駐南京,北平行轅裁撤,吳鑄人競選監察委員,也離開北平,6月,何思源被免去北平市長。此後,傅作義任華北「剿總」,坐鎮北平,陳繼承為「剿總」副司令兼北平警備司令,傅與陳本來就有矛盾,於是,在學潮處理中,開始出現傅作義與陳繼承的鬥法。
1948年7月5日,流亡北京的數千名東北學生群集東交民巷,抗議市參議會通過的「徵招全部東北(流亡)學生當兵」議案。傅作義雖然反對學生遊行,但是面對學潮,他還是避免衝突,遊行當天,傅作義「嚴令凡接近學生者,一律徒手,各級警憲官長,亦一再申戒不許流血,更無任何人下達開槍命令。警憲人員,自晨至暮,始終以打不還手,罵不還口之容忍精神。在十一小時之長時間中,忍飢忍餓,維護公共治安,雖學生行動激越,幸未發生任何意外」。[27]儘管傅作義有此指令,但陳繼承認為局勢嚴重,以電話請傅作義派部隊警備,傅指示「士兵不准帶槍,更不許打學生」。陳繼承即調中央系的青年軍第208師搜索營及裝甲車4輛全副武裝先後到達現場,[28]隨後局勢開始緊張,最後失控,青年軍開槍射擊,釀成慘案,學生死8人,無辜商人死1人,傷48人。[29]
「七五」慘案,引起社會輿論的強烈譴責。7月9日,華北13所院校、東北在平各院校學生萬餘人匯聚在北大民主廣場,舉行「七五」慘案哀悼控訴大會。會前,萬餘學生高舉「東北華北各院校反剿民反屠殺要讀書大請願」的大旗,先到李宗仁官邸請願。李因結束行轅事務,正好在北平。李宗仁三次接見學生代表,他表示:「自己有職無權,只能儘量幫忙,向地方及中央轉達。」最後同意請願代表提出的嚴懲兇手,撤銷對集會、言論、請願的禁令,厚恤死難者家屬,建立臨大臨中等10項要求。近午,警備司令部派來4輛裝甲車到李宗仁官邸附近,引起學生強烈抗議,李宗仁表示保證學生安全,並撤走裝甲車。[30]事件發生後,傅作義於次日發表談話,表示同情學生,答應對肇事頭目撤職查辦,厚恤死難者家屬,盡力解決東北學生的生活和就學問題。[31]傅一面派人處理善後,一面致電南京政府行政院請求「處分」和「引咎辭職」,迫使蔣介石不得不撤換了陳繼承和市政府其他幾個中統、軍統特務骨幹。最後,蔣介石被迫撤了陳繼承北平警備總司令的職務。青年軍208師也被調離北平。
「七五」慘案後不久,國民黨開始嚴厲鎮壓學生運動,國民黨青年部長陳雪屏奉密令成立「清匪除奸委員會」,隨即發生「八·一九」事件,傳訊、拘捕250餘名學生,送特別刑庭「法辦」。中共也開始轉移學生,國統區的學生運動轉為配合解放軍進軍,防止國民黨破壞城市,協助解放軍接管城市,由此學生運動開始步入低潮。從1946年末的反美抗暴風潮到1948年「八·一九」大迫害,整個學潮的過程中,都可見中央系與非中央系面對學潮問題的寬嚴之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