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與寫作[1]
2024-08-15 17:31:18
作者: 瞿林東著
讀書與寫作,這真是一個老生常談的話題,大家在中學時代就已經接觸到這個話題了。既然如此,為什麼還要作「老生常談」呢?我想,隨著人們自身的成長、變化以及環境、氛圍的不同,特別是歷史的發展、社會的進步,這個「老生常談」的話題,總是免不了的。
那麼,在當今,對於我們文科學生,讀書和寫作究竟意味著什麼。我想從高標準來講,當然是對國家、對社會有益。我們讀書讀得好、文章寫得好當然是有意義的。如果標準放低一點,對我們個人的發展,也是很重要的。文科學生,文章寫不好,大家想想,這怎麼說得通呢?我這裡帶來最近的《光明日報》,10月20日的,有一篇文章,和我講的內容有關係,文章題目是「母語文化失語現象反思」。為節省時間,我不介紹文章的內容,但我認為,這篇文章的作者提出的問題就很值得我們思考,和我今天要講的有關係。
我首先講第一個問題:關於讀書。我想講三點:為什麼要讀書?怎樣讀書?讀什麼書?
第一,為什麼要讀書?這個問題還要問我們大學生嗎?我想這個問題還是很值得我們去思考的。在我看來,這個問題,說它複雜也複雜,說它簡單也簡單。讀書是我們積累知識的過程。按照明清之間的思想家顧炎武的說法,是「采銅於山」,是掌握第一手資料的過程。對於史學工作者來講,讀書是積累知識的過程,是「采銅於山」的過程,是掌握第一手資料的過程。反過來,不讀書不能掌握第一手資料。如果這麼一個簡單的道理可以成立的話,那麼可以這麼說:一個人書讀得越多,知識積累得越豐富,他的潛在能力越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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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怎樣讀書?我想,首先是要理性地選擇讀物。要很明智、很清醒地來選擇自己讀什麼書。現在有的媒體請人講歷史,評人物,炒作的「轟轟烈烈」,都是很時尚的。我個人覺得,這些東西不是說不可以接觸,但是,這些東西不應視為真正的知識。現在一些時髦的詞在這些時尚的東西裡面都出現了,包括諸葛亮是帥哥,劉備是董事長,董事長要把企業辦好,要有一個好的總經理,總經理適當人選是諸葛亮。這從何談起?這樣讀書,這樣比附,我們只能用這兩個字來概括:媚俗!據說男女老少大家都愛聽,大家都愛聽的東西就好嗎?就正確嗎?媒體把有的人稱為「學術明星」,有一家報紙採訪我,首先就問我對這問題怎麼看,我就說:學術是學術,明星是明星,媒體首先要有鑑別能力以引導大眾,不是誤導大眾。所以說,我們讀書要理性地選擇讀物,不要把追求時尚視為一種很高的理想。
至於怎麼讀書,除了理性地選擇讀物之外,還有一點是要善於把讀書活動分成幾個層次來對待。從我個人的經歷來看,可以有這麼幾個層次。一是精讀,精細的精。二是通讀,從頭到尾地讀。三是選讀,選擇這個書中的某章某節某些片段,對自己有重要參考價值的篇幅和段落,認真閱讀。四是泛讀,要大體翻閱一下,看它寫了什麼章節,後記是在怎麼講的,多少留下一點印象。為什麼要這樣分呢?書山有路勤為徑,是鼓勵我們去認真讀書。其實書山的書怎麼能夠讀完呢?絕對是讀不完的。
因此,要把讀書分成幾個層次:精讀、通讀、選讀、泛讀。一定要有精讀的書,我們專業的書或者是理論的書,讀三遍五遍。為什麼呢?我們一生當中,不管你將來做什麼工作,從政也好,當董事長也好,你總得有幾本看家的書。所謂看家的書就是讀得比較熟悉、比較透徹的書,陪伴你始終,都有用。我讀大學的時候,很有幸地跟隨幾位老先生,選幾門課,讀了幾本書。大學四年級的時候,比較認真地讀了《左傳》(我那時候大學是五年制)。那時,白先生當系主任,要求系裡的青年教師要能夠背20篇《史記》,後來雖然不能背,但是歷史系很多老師認真讀了若干篇。我讀到大學四年級的時候,何茲全教授當時開的一門課「《三國志》研讀」,教材就是中華書局點校的《三國志》。當時他怎麼講的,我也沒做筆記,只是在書上簡單地做記錄。20世紀80年代我把這《三國志》又拿出來看了看,看我當年做大學生的時候都記了些什麼,覺得還是有些體會的,於是寫了篇文章《怎樣講授史學名著》,副標題是「記何茲全先生講《三國志》」,發表在《河南大學學報》(即當時的《河南師範大學學報》上,這個《學報》設有「大學歷史教學法」欄目。文章發表後,至少有兩位教授來信,說他們在學校也開了「《三國志》研讀」的課。一個蘭州大學,一個是北京教育學院。
儘管我至今也沒有把上面提到的三本書讀好,但是它們對我的影響的確是很大的。
第三,讀什麼書?要讀中國古代的史學名著,我認為這是我們專業的根本所在。我們讀書,首先,是要讀古代史學名著。前四史歷來被認為是「二十四史」中寫得最好的。比如說,訂一個計劃,在五年到八年中,把前四史讀完,那麼你講話也好,寫文章也好,就一定有「歷史味」,有學過歷史專業的那種歷史氣魄。史學名著裡面還有理論的書,比如說唐朝史學家劉知幾寫的《史通》,清代史學家章學誠寫的《文史通義》,這都是講理論的書。這種理論書放在那個時候全世界的範圍裡頭,都是很先進的書。劉知幾的書寫成於710年,8世紀初,在當時的歐洲,還沒有這樣深入思考的系統著作。章學誠生活在18世紀,是作為史學家來講理論。我們要是對理論有興趣,那就要讀《史通》和《文史通義》。這兩部書都不是很好讀的,但是你要是認真讀了,那你在理論上就不一樣了。
這是我們首先要選擇的,古代的史學名著,其中有講歷史發展的,也有講史學理論的。其次,是要讀當代名家的關於專業方面的著作。當代名家的著作為什麼要讀呢?因為它代表著這個專業的前沿,代表著這個專業曾經達到過的高度,它曾經影響了我們這個專業發展的方向。這個是我們專業修養方面所需要的。比如,我剛才講,沒有讀司馬遷的書,感到很遺憾。如果四年級下來,根本沒有接觸過郭沫若的史學方面的著作,同樣也是非常遺憾的。因為郭沫若對中國史學發展影響非常大,而不能公正地評價郭沫若的史學成就,這不合適。從學術史的發展來看,他的《中國古代社會研究》寫於1928-1929年,出版於1930年,是震動了那個時代的歷史著作。儘管那個時代已經過去了,但是他的歷史地位,他在學術史上的價值,還是我們需要了解的。近20年來,有很多史學著作還是值得一讀的。就拿中國史來說,蔡美彪先生繼續完成范文瀾先生的《中國通史》,前四本是范文瀾先生寫的,後六本續作也很好,這部書用比較通俗的語言來敘述中國的歷史。再一個就是白壽彝先生主編的十二卷二十二冊的《中國通史》。這個書學術性強一些,一共1000多萬字,可以選讀,選讀某一朝代,某一段落。特別是第一卷講理論,講有關中國歷史學的理論問題。比如說,怎樣看待中國歷史是多民族發展的問題、中國的歷史上的意識形態等,我們怎麼看待這樣一些理論問題,我想,至少可以讀讀第一卷,第一卷是文字最少的,二十多萬字。我們現在有許多的中年學者,他們在教學和治學上得到啟發,有不少人在給我寫信或討論問題時提到,這本書提高了他們的專業水平。同學們不妨找來讀一讀。今天下午一個研究生找我,因為安徽大學歷史系開中國史學史課程,選我的書做教材。他來跟我談讀書的體會。我也感到很高興,因為他對我寫得東西比較能理解。我問他對我哪本書最感興趣,他說是《中國古代史學批評縱橫》,他最感興趣的是我那本小書。人民大學有個哲學教授,一定跟我要那本小書,我說你不值得看,他說那本書學術含量很大,他覺得還不錯,這對我自己是一種鼓勵,現在我毛遂自薦,向大家推薦。這書只有十幾萬字,中華書局1994年版,2000年又印了一次。
再次是要選擇與本專業關係比較相近的、有一定學術影響的書。雖然我們攻讀的是歷史專業,但是我們不能局限於歷史專業。比如,哲學、文學、地理學的書,我們也是要接觸的。因為我們要把專業搞好,我們選讀一些與本專業關係比較相近的書,在很大程度上就是考慮到不同學科知識之間的互相聯繫。歷史學的一些知識和哲學有關係。我們要寫出好文章來,就要提高文學修養,也要讀文學書。不僅如此,有些文學史著作,在分析文學家的時候,會把他的思想和他的時代聯繫起來,這對我們有啟發。歷史總是以一定的地理環境為舞台,你沒有一個空間,怎麼講歷史啊,地理環境在歷史發展過程中起了很大作用。所以我們要讀點地理學的書。今天來找我的那位研究生還看了我的一篇文章,說看了之後很受感動。去年年初,我在《中華讀書報》上發表《史學家的河山之戀》,寫的是陝西師範大學已經故去的一位歷史地理學家史念海先生。史先生的著作、論文集叫作《河山集》,所以我這篇文章題目叫《歷史學家的河山之戀》,重要的是史先生的研究對象是河山,所以這不僅僅是表面上的聯繫,還有背後深層的聯繫。所以學生說很受感動,我說你感動什麼呀,他說覺得瞿先生寫文章有一種氣勢。氣勢從何而來,氣勢是學不會的,不是生硬的學來的,它是感悟來的。那麼感悟又從何而起呢?我講了兩條,一條是你要執著於你的專業,就是說你真的要愛歷史專業,不執著,就不能成就大氣文章。在歷史面前沒有執著追求的精神,是不可能投入的。另一條是要認識到歷史與社會的密切關係。對社會有關注才有氣勢,這是要感悟得來的。所以我說我們知識面要寬一點,要讀一點和我們專業關係密切的書。
這些書很多,我們在選擇上也要理性。哲學的書,我們現在還健在的哲學家、國家圖書館館長任繼愈先生,他主編過四卷本的《中國哲學史》,他許多學生都是我這個年齡,有的甚至比我還年長一點。北京大學、復旦大學的先生們撰寫的《中國文學史》,20世紀60年代出版的,現在已經有很多種。地理學的,我建議大家,如果有興趣,可讀史念海先生的《河山集》。他已經去世了,但是他的著作影響還是很大的。
我最後再強調,我們在讀什麼樣的書這個問題上,千萬不要湊熱鬧,要獨立思考。對於時尚的東西我們了解一下未嘗不可,但是不要去追隨。何茲全先生有兩句話作為座右銘,在這裡我想借用來贈給大家。何先生是研究魏晉南北朝史的,從20世紀20年代開始發文章,到現在他治學73年了。73年的治學生涯,可是真夠長了,他說他有這麼一個思想:「擇善而固執,上下而求索。」一個人固執不好,但是能擇善固執,那就是很好的啦。他一生治學堅持這個宗旨,把它作為座右銘。我們是不是也應該有這個精神。
下面我講第二個問題,關於寫作。「寫作」這個詞放在這裡不合適。用撰述或撰寫更好,考慮來考慮去,還是用寫作。我這裡所講的「寫作」,不是創作,不是文學作品,是論文。我想我們面臨著更嚴峻的形勢。為什麼呀?我們的漢語水平每況愈下,我跟一個專家交換意見,他說不對,是每下愈況。魯迅有一篇文章專門講這個,每況愈下與每下愈況。真是這樣。不要說我們現在本科的學生,就是讀到博士這個階段,現代漢語也寫不通暢。就像我剛才說的,母語文化需要反思。現在有不少年輕朋友的漢語表達,非常貧乏。記得我20世紀60年代考研,那時沒有學位制度。考六門課,其中就有作文。現在不考作文了,不知是好還是不好。我們的母語表述之所以不盡人意,有很多原因。這個問題要引起重視。現在回到寫作上來。
第一,要明確寫作的目的是什麼,寫作的滿腔激情從哪裡來?當然,我們說是為社會服務,為人民服務。這個地方,我想引用一位史學家說的話,史學工作者應當出其所學為社會服務,這話說得非常的通俗,但是說得非常真誠。這個月16日有個紀念會,紀念著名史學家尹達先生,尹達先生也是這麼強調的,他說:「我們研究歷史,歷史是很豐富的,有很多問題可以研究。那麼我們應當研究哪些問題呢?我們當然首先要研究和社會關係更密切的問題,能夠推動我們祖國歷史前進的那些課題。」顧炎武講過一句名言:「文章須有益於天下。」直接寫出來的文章有益於天下,不是自我欣賞。當然不是歷史學每一篇文章都直接有益於社會,因為有的文章是考證性的,把一個問題考證清楚,這也是有價值的。需要考慮到和社會的聯繫,這是我們寫作時要考慮的重點問題。
那麼我們怎麼樣為社會服務?我專門請了《歷史研究》原主編田居儉先生到我們研究中心做報告,題目是我給出的:「史學工作者要有一手好文章。」為什麼要請他講呢?因為田居儉先生文筆很好。他寫過《李後主傳》,大家可以看看。
一定要寫出一手好文章,才能達到為社會服務這個目的,或者說更好地實現這個目標。
第二,怎樣提高學術水平?我想唯一的辦法就是多練筆。記得魯迅先生說過,讀了「小說作法」,未必就能寫小說,還是要多寫多練。我這裡講的就是要多練筆,不可能一蹴而就,要有這樣的自覺意識。
練習的具體辦法,有這麼幾個問題要注意。首先還是要有這種意識,這個自覺要求,它的最低底線,是「我還不行」。要多說我還不行,不要自我感覺良好,要向高標準看齊。其次,要從練習寫小文章開始。什麼是小文章呢?短評、札記、會議綜述、通訊報導等,都是練筆的機會。
20世紀80年代,我指導碩士生的時候對他們要求非常嚴。兩個星期要寫一篇札記,一個學期要寫十篇。我一個學生現在年齡比較大了,說:瞿先生,我去年評教授了,評教授的文章還是當年寫的讀書札記發展而來的。我今天沒有對大家施加任何壓力,只是作為一種觀點來交流,你們覺得有道理就去做。其實,一則有見解的札記,就是一個創新點。章學誠說:「札記之功,必不可少。」值得思考、借鑑。
第三,一定要持之以恆。現在社會浮躁,我們自己也浮躁,缺少這個耐心,更談不上說要坐冷板凳了。過去我們經常引用范文瀾先生的話:「板凳要坐十年冷,文章不寫半句空。」所以一定要有恆心、有耐、有毅力。做到這樣,就一定能夠天天有變化,月月有進步。
第三個問題,怎樣才能寫出好文章?這是最難回答的一個問題。我勉強想到幾條供大家參考。
第一條,要有一個好題目。一個好題目非常重要。題目從哪裡來?在讀書和知識積累的過程中提出來。這個題目應當是反映文章的宗旨。比如,我剛才講的那個題目,我自己也覺得不錯,因為我出於對史念海先生的懷念,出於對他的學問的尊敬而寫的。這個題目不難懂。還有,史念海先生寫過一本《中國的運河》,他當時讓我寫一篇評論。我後來寫了一篇評論,《運河:歷史的價值和現實的意義》。其中有一部分是《歷史上的運河和運河上的歷史》。歷史上的運河,講大運河是怎麼回事,運河上的歷史是講運河的變遷影響到運河兩岸經濟社會的變化。題目要琢磨,要下功夫去想。題目具有畫龍點睛的作用。
第二條,要有比較有分量的材料做論點的依據。要有有分量的材料,不一定越多越好,是要有分量。我們要講學術規範,提出一個論點,沒有材料作為支撐,論點就是不牢固的。
第三條,要有一定的理論含量。文章要寫得有價值,使人讀後有啟發,要有一定的理論含量。理論很重要,一個是馬克思主義,這是指導我們的方針,是一個正確的歷史觀。再一個是中國史學理論遺產,這些今天仍然有生命力。還有一個是外國史學的理論,主要是西方史學的理論,這都是我們要關注的。對於西方歷史學的理論,我們也是擇善而從。
第四條,要有合理的結構和邏輯層次。如果材料多,要給它安排一個邏輯層次。有了層次,才好做清晰的論述。
第五條,要有比較流暢的文字表述。怎樣流暢?自我檢驗。怎樣自我檢驗?朗讀。找個沒有人的地方去朗讀,讀得很流暢,像長江大河一樣,一瀉千里,說明表述得好。反之,讀起來結結巴巴,那就要修改了。當然,默讀也能收到同樣的效果。這是一個經驗。同學們能把這個經驗學到手,我覺得還是有好處的。
第六條,要符合當前論文撰寫的學術規範。最重要的是嚴謹和誠實。嚴謹就是儘量按照別人規範的要求去做。誠實就是要尊重他人的學術成果。凡引用他人之處,一定要註明。有的老先生寫文章,甚至會註明「我這個問題是在和某某人的談話中得到啟發」,可見誠實本是一種良好的修養。
總的來說,要想寫好一篇文章,我有一句口頭禪,要善於調動自己全部知識領域。我們往往不能做到這一點,因為難得下這種工夫。顧炎武講「文章須有益於天下」,這是我和大家共同追求的目標。我今天就講到這裡。
[1] 2006年10月23日晚,在安徽大學磐苑校區博學北樓的演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