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2024-08-15 17:30:41
作者: 瞿林東著
第四個問題,學習史學名著,提高治身治世的自覺能力。這個問題要進一步說明,史學對於人生修養的主要的關結或者主要的落腳點在什麼地方。這裡說的是要提高治身治世的能力,治身就是自我修養,治世是參與社會活動,要說得高一點,就是參與社會管理,參與治國安邦,提高這方面的自覺認識和能力。
古代史學家反覆闡述,以各種各樣的道理來說明,史學對於人生修養,雖然表現各不相同,但是我們可以概括成治身治世兩個方面。這並不是我提出來的,這是王夫之提出來的。明清之際大史學家大思想家王夫之,在《讀通鑑論》裡面提到這個問題,他在解釋《資治通鑑》這部書的書名的時候,做了這樣一個非常概括的解釋,「鑒之者明,通之也廣,資之也深,人自取之,而治身治世,肆應而不窮」[5],充分發揮它的作用而沒有窮盡,鑒之也明,通之也廣,資之也深,只要能真正用它作為一種借鑑的話,治身治世,肆應而無窮。它所包含的知識、經驗和智慧,取之不盡,用之不竭。這是王夫之對《資治通鑑》的評價,這裡要強調的是,王夫之從治身治世的要求來看,史學對於修養可以提供用之不盡的資源。我想《資治通鑑》二百九十四卷書太大了,那麼大一本書還有註解,讀起來確實很費勁,但是我們可以選讀,尤其是讀書後面的四篇緒論,古人寫書序在後面不在前面。
史學家在這方面的認識,我們可以追溯到司馬遷對《春秋》的解釋,他說《春秋》「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春秋》辯是非,故長於治人」[6],春秋講是非,重褒貶,人們學習《春秋》,會懂得很多道理。還說,《春秋》是禮義之大宗,是道德規範。那麼從今天來看,這些論點都是從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這樣一個原則出發的,從那個時候的倫理標準、倫理原則出發,我們能夠理解,這在今天當然不可取。但是,它的內核是闡述了史學與人生修養的關係,任何人毫不例外,也就是說《春秋》中所蘊含的道義、禮義原則是對當時所有人都有教育意義的。司馬遷的這個認識對後世的史學發展大有影響。
關於治身治世,中國歷代的史學家有許多解釋,這裡我們再舉元代史學家胡三省的說法為例。司馬光的《資治通鑑》流傳到了元朝的時候,有一位史學家叫作胡三省給《資治通鑑》作注,今天我們讀的《通鑑注》,文中那個雙行小字,就是胡三省注的。他對於人君人臣人子,講到這些關係的時候,他指出了人們在六個方面即自治、防亂、事君、治民、謀身、做事的重要。這幾個方面我們可以用來對治身、治世加以理解,這和王夫之所說的相類似。當然對於政治人物來講,更重要的還是事君和治民,對上是事君,對下是治民,作為政治人物來講,這是很重要的。那麼,事君也好,治民也好,這是一種政治修養,這種政治修養也是人生修養的表現之一。
胡三省還有一個很重要的觀點,他不贊成當時一個很流行的說法,一種從南宋以來就很流行的說法,這種說法就是在經和史的關係上,經書和史書的重要性上,有一種說法,說是經以載道,經書裡面的道講大道;史以記事,史書只不過是記事而已,史書中沒有道,它只是記一些事情罷了。那胡三省就講,「道無不在,散於事為之間」,認為處處有「道」,它分散在許許多多的事情之中,人們從事情的得失成敗中,可以知道萬世無弊,事情成功也好,失敗也好,這裡面都包含著道理,這個法則是不會改變的,「史可少歟!」難道我們可以不要史學嗎?這是胡三省為歷史學做辯護。胡三省從理論上說明「道」與「史」的關係,所以胡三省反向說,「史可少歟!」胡三省所批評的觀點,其實是源於朱熹,由此也可看出胡三省的理論勇氣。我以前也講過,我們現在有少數的學者講什麼歷史學的任務就是要還原歷史的真相,就是要弄清歷史的真相而已,不要去討論史學和社會的關係,尤其是歷史學和政治的關係。為什麼不去討論呢,有人認為那樣一討論,歷史學就歪曲了。這種看法是片面的,也是不對的。歷史學怎麼和社會沒有關係呢?歷史學怎麼和政治沒有關係呢?只是我們要正確地來看待這個問題,來說明這個問題,來正確地處理這個問題,而不是迴避這個問題。胡三省的論點的重要性在於,他說明了道和事之間是不能夠脫離的,道寓於事之中,通過許多事情,我們可以「明道」,讀史明道,龔自珍有句名言:「欲知大道,必先為史。」那麼我們進一步講道和人生修養,我們還舉王夫之在這方面的一些闡述,他說《資治通鑑》之所謂通,其曰通者何也?什麼叫通啊,通到底是什麼啊,古人讀書還是很用心的,有時候我們讀《資治通鑑》,我們很難有時間去把它讀完,讀一些我們所需要的篇章,需要的段落,那麼多讀下來,覺得太難了。王夫之是通讀了,通讀了還解釋這個通是什麼意思,真是深刻的理解。王夫之指出:「其曰『通』者,何也?君道在焉,國是在焉,民情在焉,邊防在焉,臣誼在焉,臣節在焉,士之行己以無辱者在焉,學之守正而不陂者在焉。雖扼窮獨處,而可以自淑,可以誨人,可以知道而樂,故曰『通』也。」君道在焉,是說最高統治者,最高統治者怎麼樣做一個有作為的君王,叫君道;國是在焉,國是就是大政方針,國家的重大決策,就叫國是;第三個是民情在焉,民眾苦樂如何,有沒有災害;邊防在焉,國家安全是否有保障,社會是否穩定,然後說到臣誼在焉,臣子做的合適不合適,官場是清廉還是腐敗;臣節在焉,大臣應有節操;最後一句話,和讀書人有關係,「士之行己以無辱者在焉」,就是說一個讀書人,潔身自好,不要受到屈辱;「學之守正而不陂者在焉」,這說到學了,學風要守正,不要受歪風邪氣的影響,等等。最後還說,「雖扼窮獨處,而可以自淑,可以誨人,可以知道而樂,故曰『通』也」。[7]王夫之對《資治通鑑》的「通」做了這樣深刻的解讀。我們大家有興趣的話,可以讀讀《讀通鑑論·敘論四》。聯繫到前面講的王夫之關於治身治世的論點,那麼所謂國是、民情、邊防應當是治世,君道、臣誼、臣節、自淑、守正、誨人應當是治身。當然,從根本上講,治身和治世不是截然分開的,而是互相聯繫的。
現在我們歸納一下,先從司馬遷評《春秋》到胡三省、王夫之論《資治通鑑》,都強調了史學中蘊含的道理,比如說,《春秋》以道義,道無不在,散於事為之間,都強調了「道」。還有就是剛才講到的,可以「知道而樂」,這三個地方都提到「道」,指出了人們通過讀史而認識「道」,現在我們很多講壇,這個講壇,那個講壇,講歷史,有的講得不錯,有的可以說信口開河,就是講一些趣聞,或者做一些翻案文章,也不提供根據。翻案,過去人們說張三好,我說張三不好,李四比他好等,沒有任何根據,就利用講壇提供的機會不負責任地「開講」。讀史,從我們的前人來看,重在明道,如「出乎史入乎道」,我們「欲知大道,必先為史」,這也是龔自珍的話。這就是說讀了史之後,思想上進到史書里之後,還要跳出來,「出乎史,入乎道」,一定要懂得這個道,懂得這個大的道理、大的原則。這些思想是一貫的,唯有從歷史中認識「道」,才能夠對人生、社會、歷史前途有比較正確的認識,從而有積極的態度。前不久,有個文教片,說有的學校不敢蓋高樓,怕出事等。如果懂得「道」了,少一點抑鬱症,多一點激情,少一點消極因素,多一點積極因素,對歷史前途看得更清楚,更樂觀,這不很好嗎。當然我們也要有同情心,什麼壓力大,這個那個各種因素,這個壓力大也可以用樂觀的態度來對待它,這是多餘的話。歷史人物可以誡世,可以示後,世是當時,後是後人、後世,這樣的作用是從歷史事件、歷史進程中,可以認識到蘊含於其中的「道」,都證明史學對於人生修養的密切關係。概括說來,不論是蓄德還是明道,都跟治身治世分不開,都對於人生修養有直接的啟示和教育意義。我記得我的老師白壽彝先生在世的時候,反覆引用「君子以多識前言往行,以蓄其德」,然後緊接著說這個德不僅僅是道德,還包括見識,包括知識結構,對它做了一些比較廣義的解釋,這對後學啟發很大。「前言往行」是什麼,「前言往行」廣義地說就是過去的歷史。這裡我再次引用劉知幾所說的話,他說:「史官不絕,竹帛長存,則其人已亡,杳成空寂,而其事如在,皎同星漢。用使後之學者,坐披囊篋,而神交萬古,不出戶庭,而窮覽千載,見賢而思齊,見不賢而內自省。」[8]這就是一種修養,所以他說「史之為用,其利甚博,乃生人之急務,為國家之要道」[9]。那麼從今天看來呢,歷史學的社會功用,如果能真正落實到提高人的修養和素質這方面來,那無疑也是生人之急務、國家之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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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才我說了,從比較大的範圍來看,對於歷史學我們在認識上和實踐上都還沒有做到這種程度:生人之急務,國家之要道。有感於此,我寫了一些文章,後來把這些文章集結起來出了一本書,書名叫作《史學在社會中的位置》。這是一個史學工作者,覺得史學現在沒有得到它應有的重視,而沒有得到重視就是因為還沒有看清史學的社會功用,沒有看清楚史學對於我們全民族的素質教育是多麼的重要。反之,我們會得到一些別的消極的東西,比如,有人寫過一本書《歷史是個什麼玩意兒?》,大家想想,這叫什麼書啊,《歷史是個什麼玩意兒?》,這是在玷污歷史!對歷史如此的不尊重,如此輕浮,令人不能容忍!我們對歷史要有敬意,為什麼呢,那是我們的前人一步一步走過來的路,是他們不斷積累起來的物質財富、精神財富,他們的許多行為給我們做了表率,怎麼能說歷史是個什麼玩意兒呢,還有一本書,叫作《歷史老師從來沒有講過的歷史》,這位作者有多大本事啊,歷史老師沒有講過你能講出來,那只能是避重就輕,甚至是胡謅。諸如此類的,坊間這樣的東西,所謂「通俗讀物」,在毒害我們的民族,毒害我們的青少年,我十天以前見到一個大出版社的編輯,我說最近讀什麼書啊?答曰很忙,沒有時間讀書,但還是買了一些書。我說買了什麼書啊?答曰:×××的中國史。我一時語塞,心想:郭沫若那麼大名氣也沒有聽說「郭沫若中國史」啊,同樣也沒有「范文瀾中國史」「翦伯贊中國史」啊,他們都是大歷史學家。面對這樣的反差,我們應如何評價呢?
這裡我還要講一下,著名文學家小說家王蒙,前不久寫過一篇文章,文章說他擔心中國的文學要消失。有人說王蒙這不杞人憂天嘛,文學怎麼會消失啊!王蒙的看法是,文學是要給人以思想,通過形象思維的描述來賦予人思想。王蒙說,現在不了,現在市場上充斥著各種各樣的沒有積極思想的讀物。對於王蒙的文章,我看了以後深有同感,所以我就想,王蒙不是杞人憂天,他是作為一個思想家,一個文學家,有很深刻的思想,他思考了這個問題,中國的文學怎麼樣來繁榮,希望警醒文學工作者,關注文學的發展。一個民族如果對自己國家的歷史沒有一個正確的認識的話,可以容忍少數人對祖國歷史胡編亂造的話,這個民族何以存在,何以自立於世界民族之林。所以我認為,我們的歷史學,不要求它成為「顯學」,但希望人們對它有一個正確的認識、恰當的定位和應有的重視,這就可以了,這樣就是民族之幸,國家之幸!
最後,我想把李大釗在《史學要論》裡面講的一段話讀一下,作為這次演講的結尾。李大釗在《史學要論》的最後一段,有這樣一段文字,我覺得對我們今天來講,還是有很大的鼓舞作用,他說:「即吾人瀏覽史乘,讀到英雄豪傑為國家為民族捨身效命以為犧牲的地方,亦能認識出來這一班所謂英雄所謂豪傑的人物,並非有與常人有何殊異,只是他們感覺到這社會的要求敏銳些,想要滿足這社會的要求的情緒熱烈些,所以挺身而起為社會獻身,在歷史上留下可歌可哭的悲劇、壯劇。我們後世讀史者不覺對之感奮興起,自然而然的發生一種敬仰心,引起『有為者亦若是』的情緒,願為社會先驅的決心亦於是乎油然而起了。這是由史學的研究引出來的舜人亦人感奮興起的情緒。」最後他說:「吾信歷史中有我們的人生,有我們的世界,有我們的自己,吾故以此小冊子為歷史學作宣傳,煽揚吾人對於歷史學研究的興趣,亦便是煽揚吾人向歷史中尋找人生、尋找世界、尋找自己的興趣。」[10]這是《史學要論》的最後一段話,我想我們讀到這個地方,自然對歷史學有一種崇敬之心,有一種真誠的熱愛之心。
那麼我想通過大家的努力,使歷史學真正具有它應有的地位,為我們全民族的素質教育,為我們中華民族的史學自覺而做出貢獻,這是我們真正的目的。我今天要講的就到此為止。
[1] 2014年5月26日,在安徽大學文典大講堂的演講。
[2] 李大釗:《史學要論》,《李大釗全集》第四卷,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407~408頁。
[3] 劉知幾:《史通》卷八《人物》,浦起龍通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220頁。
[4] 司馬遷:《史記》卷一百三十《太史公自序》,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3295頁。
[5] 王夫之:《讀通鑑論》卷末《敘論四》,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1115頁。
[6] 司馬遷:《史記》卷一百三十《太史公自序》,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3297頁。
[7] 以上均見王夫之:《讀通鑑論》卷末《敘論四》,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1114頁。
[8] 劉知幾:《史通》卷十一《史官建制》,浦起龍通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280~281頁。
[9] 劉知幾:《史通》卷十一《史官建制》,浦起龍通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281頁。
[10] 李大釗:《史學要論》,《李大釗全集》第四卷,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409~41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