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怎樣守護我們的精神家園
2024-08-15 17:30:09
作者: 瞿林東著
在明確了歷史學的學科屬性和社會價值的基礎上,歷史學作為我們的一個精神家園的重要地位,就不難理解了。因此我用這一提法來概括我對歷史學的認識:歷史學是什麼?是我們的一個精神家園。我接觸到的一些同學特別欣賞「精神家園」的提法。我學史學史也有很多年了,沒有用過這個詞,因為這個詞浪漫,但是放在這裡我覺得非常恰當。「我們的一個精神家園」,我沒有說「我們的精神家園」,我要加上「一個」字樣的限制詞,因為我們講歷史學科的重要性,並不排斥其他學科的重要性。哲學是不是我們的一個精神家園呢?優秀的文學作品是不是我們的一個精神家園呢?應該都是。但是歷史學要讓人們認識到它是我們的一個精神家園,我們還要做許多工作,儘管它本應如此。關於這個問題,我想從三個方面講一點認識。第一,關於民族精神。守護我們的精神家園,首先就要弘揚中華民族的民族精神。毫無疑問,作為炎黃子孫,作為中華民族的一員,我們當然要具有民族精神,不能喪失民族氣節,這應該是我們這個精神家園裡面最重要的部分。那麼我們要問,民族精神從何而來?一個人如果沒有一點歷史知識,還談什麼民族精神。如果對歷史學不重視,還談什麼民族精神。歷史學是啟迪我們民族精神不竭的源泉。不懂得歷史,不懂得中華文明,不懂得中華文明曾經在人類文明史上的偉大創造和偉大貢獻,還談什麼民族精神?同學們,我想到這裡,我有時候真的不理解,歷史學這麼重要,不應當有人對它有誤解,不應當有人輕視它,甚至於鄙視它。反之,如果有這種情況,那是一種悲哀、我們必須深刻地認識我們自己所從事的這個學科的意義和價值,我們首先從這當中汲取力量,來豐富自己的內心世界,讓我們的人生有豐富的內涵。不僅僅是為自己、為民族。我常常想,民族精神意味著什麼,它是由哪些因素凝聚起來的,我實在說不清楚。但是當我想到屈原,想到李白,想到長江、黃河,就有那種感情,這種感情不就是民族精神的體現嗎?清朝有位黃遵憲,是外交官,也是詩人,也是史學家。黃遵憲寫過一本史書《日本國志》,很重要的一本著作。因為他在日本當外交官,寫了一本日本史,用中國志書體裁寫的一本《日本國志》。黃遵憲有一句詩,叫作「寸寸河山寸寸金」。那就是說祖國的河山是無價的,我想這種感情就是民族精神。如果我們不知道《詩經》,不知道屈原,不知道李白、杜甫,還有好多好多傑出的文學、藝術、科學成就等,民族精神從哪裡來?所以,民族精神從根本上說是來自對於我們民族的歷史,對於我們先人在文明史上的創造的熱愛和無限崇敬而產生的一種發自內心的真摯的情感,這就是民族精神。因此,不懂得歷史,行嗎?不懂得歷史,能有這種發自內心的深厚的感情嗎?最近幾年我參加過中華炎黃文化研究會所組織的一些活動,其中包括祭祀黃帝陵,祭祀炎帝陵,還有其他許多學術研討活動。炎帝和黃帝在我們看來是傳說,既然是傳說,為什麼我還要去參加這樣的活動呢?因為我覺得他們是中華民族的象徵,是中華民族遠祖的象徵。我參加這些活動有一個主要的根據,也可以說有一個歷史學上的根據,就是司馬遷的《史記》第一篇《五帝本紀》。《五帝本紀》從黃帝寫起,司馬遷以後許許多多歷史學家寫中國歷史也從黃帝寫起,這件事情從司馬遷算起已經2000多年了。這種思想上的認同、文化上的認同、歷史上的認同,已經非常深地紮根在我們的民族當中,這已經成為人們的一個共識,這種共識對於中華民族凝聚力的形成、鞏固、發展有極其重要的意義。所以我很積極參加炎黃文化研究會的活動。我想這個研究會所做的工作反映了民族精神,是我們的一個精神家園。
第二,關於憂患意識。一個人也好,一個民族、一個國家也好,總應該有憂患意識,可見,憂患意識反映了人們對人生、對社會的積極態度,是一種自信的精神。中國古代許許多多的歷史學家及其著作,都貫穿著這種憂患意識。司馬遷寫《史記》,他已經看到了漢武帝盛世出現的問題了,所以他說:「見盛觀衰」,他很憂慮,所以他寫的漢武帝的本紀《今上本紀》,就批評漢武帝。但我們現在讀《史記》沒有《今上本紀》而是《武帝本紀》。《武帝本紀》是後人把司馬遷《史記》中另一篇文章《封禪書》拿來代替《今上本紀》。這裡我們要特別提到清朝的一位思想家龔自珍。龔自珍講:「欲知大道,必先為史。」要想懂得大的道理,懂得事情發展的形勢,懂得歷史發展的法則,必須首先要研究歷史,即所謂「欲知大道,必先為史」。我在這裡要引用龔自珍的另外一句話,很值得我們思考,他說:「士大夫受三千年史氏之書,當以良史之憂憂天下。」他說士大夫讀書接受了史官和史學家們3000年來所寫的各種史書(他說的3000年比較準確,大致是從西周有國史出現到他那個時候——19世紀中葉)「當以良史之憂憂天下」,即學習優秀的史家的那種憂患意識來考慮天下的治亂盛衰。當我讀到這句話的時候,引起我深深的思考。龔自珍這樣一個進步的思想家,有近代意識的思想家,為什麼要講這個話?在中國歷史上,有一些明君,有更多的賢臣,龔自珍為什麼不說「當以明君之憂憂天下」?例如,唐太宗憂患意識還是很重要的,至於賢臣那就多了,像魏徵這樣的人也是不少的。為什麼龔自珍不說「以賢臣之憂憂天下」?而他偏偏要說「以良史之憂憂天下」。我思考過很久,明君之憂、賢臣之憂和良史之憂區別在哪裡,我現在還不能給自己做出圓滿的回答,但我也試著來說明這個問題。明君之憂、賢臣之憂,因其身份的關係,他們更多的是考慮到當前的問題,由於當前的問題,要解決它,不免要多一點憂患意識,這是可以理解的。而良史之憂,他們的憂患意識是有豐厚的歷史經驗的積累,他們所考慮的不完全是根據眼前的問題提出來的,他提出問題是帶有一種規律性的認識。「良史之憂」,龔自珍這句話反映了我們中國古代以來的歷史學家的一種精神境界。這種精神境界、這種憂患意識,是我們精神家園的一個部分。我最近看到中央電視台一個訪談,有一位科學家講了:我們的「神舟六號」飛船上天了,這是很大的成功,舉國歡呼。這位科學家講這是應當的,但是他說:「我們和先進國家的航天技術相比還差得很遠很遠,我們不能夠完全沉浸在一片歡騰當中。」這就是憂患意識。我們今天講農民問題、中部問題、西部問題,都是非常重要的問題。不能僅僅看到東南沿海發展起來了,不能僅僅看到有少數人先富起來了,還要看到落後,甚至是貧窮。中國的農民不普遍地富起來就很難建設小康社會。所以我們每一個人都要多一點憂患意識。從我們每個人自己來講,不要忘記了歷史學是忠實的伴侶,都要有一點憂患意識。不要有一點成績就沾沾自喜。我們從事歷史學的學習,我們要從我國古代的史學家所寫的著作裡頭去發現他們的思想境界。他們為什麼要寫這些歷史書,目的何在?20世紀80年代,我比較關注中國近代的幾位史學家,包括魏源、黃遵憲、王韜,還有邊疆史地的研究者張穆、姚瑩、何秋濤這些人。當我讀到他們所寫的書的時候,就深深地被他們那種憂患意識所打動。姚瑩,是我們安徽人。他寫過一部書《康輶紀行》。在鴉片戰爭時期,他曾經在台灣率領軍隊抵抗英軍,後奉命考察西藏,曾兩次進藏。《康輶紀行》就是他兩次進藏考察的札記。我讀到它的時候,感到晚清有一批士大夫,真正是憂國憂民。在這部書裡面我們看到,作者認識到當時沙皇俄國、英國殖民主義者是如何在覬覦中國的西藏。他指出,外國人研究中國的文字、研究中國的文化,下了很大的功夫,而中國學人研究外國就差遠了。所以他呼籲國人應當加強對外國的研究。張穆考察內外蒙古,在森林裡頭看到了有些標識,木頭牌子做的,他以為是路標,仔細一看原來是沙皇俄國的間諜所做的標記,記下這個地方有什麼寶藏,張穆大為憤慨。我們生活在今天,我們國家還處在發展當中,是發展中的國家,我們不能夠陶醉於已經取得的成績。尤其是在我們的思想深處,要建立起一種憂患意識,將來不論你們從事什麼職業、在什麼崗位,都要有為民族、為國家憂患的心情。這種意識,這種心情,是我們的精神家園的一個重要的支柱。
第三,關於愛國主義。愛國主義是我們的精神家園,我們對此都有著深刻的認識。我們熱愛我們的國家,熱愛我們祖國遼闊的土地,我們因為自己是一個中國人而感到驕傲。因為中華民族、中華文明曾經對人類的文明做出了重大貢獻。在中世紀,從唐初開始的上千年中,中國一直處在世界文明發展的前列。後來中國落後了,落後的原因有種種不同看法。有人說明朝末年政治腐敗,落後了;有人說清兵入關推行閉關鎖國政策,落後了。我曾跟明史專家顧誠先生請教過這個問題,誠懇地建議他就這問題做全面的研究,寫一本專著。我認為寫這本書對於我們認識歷史一定有極大的幫助,可惜顧先生已經去世了。我相信,這樣的著作終究會有人寫出來的,因為這是中國歷史上的重大轉折。
19世紀中葉爆發鴉片戰爭,那就不僅僅是中國落後,中國處於挨打的地位了,究竟什麼原因?有人也在探討,譬如說中國的儒家思想講經學,不重視科技,束縛知識分子思想,尤其是科舉制度下的知識分子,為了要進入仕途,就不可能在科學技術上面發展等,這有各種各樣的說法。英國學者李約瑟博士寫了《中國科學技術史》,他要從科學技術發展的角度來回答這個問題。他認為中國在古代科技方面有輝煌的成就,但是後來不行了。可見,在歷史上有些事情不那麼簡單。怎麼很好地去總結這個問題,闡明這個問題,是非常重要的。姚瑩的《康輶紀行》,建議同學們讀一讀,這是我們鄉賢,他那種愛國的情結,很令人感動。我在讀初中的時候,反覆讀過方志敏的《可愛的中國》。現在這書很少見到了。《可愛的中國》字裡行間充滿了愛國激情,東三省丟掉了,山河破碎,國人扼腕。我們仿佛聽到了方志敏在怒吼,在呼喊,沒有這種情感注入我們的血液當中,愛國主義是空談,不讀歷史書怎麼能行呢?歷史學在愛國主義教育、愛國主義精神培育方面所起的作用是非常大的,是任何學科都無法替代的。史學作為人類的一個精神家園,具有普遍的意義。但是,由於各個國家、各個民族的歷史發展各有特色,與之相應的史學也呈現出各自的特點。中國歷史因具有不曾間斷的連續性,故中國史學同樣具有連續性的特點,成為反映不曾中斷的、連續發展的中華文明的偉大記錄;同時,中國史學因有悠久的歷史而積累了豐富的遺產,產生了許多珍貴品;中國是統一的多民族國家,故中國史學還具有反映統一的多民族國家歷史進程的特點;中國史書有豐富的內容、多樣的形式、生動的表述,故歷時愈久而愈益顯示出生命的活力。這就是中國史學——我們的一個精神家園的獨特的風采。
[1] 2005年10月,在安徽師範大學歷史系的演講。本文是根據作者2005年10月在安徽師範大學的一次演講錄音整理稿寫成。安徽師範大學梁仁志、陳敬宇同志為整理錄音,費時費心,我衷心地表示感謝。刊於《安徽師範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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