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文】 印刷術的發明開啟第八個時代[1]
2024-08-14 19:05:58
作者: 萬安倫
[法]孔多塞
印刷術無限地(而且花費很小地)增多了同一部著作的印數。從此,凡是懂得閱讀的人就都有能力可以有書並按照自己的興趣和需要得到書;而且這種讀書的便利又擴大並且傳播了進行教育的願望和手段。
這些大大增多了的印本就以更大的速度在傳播著,不僅是各種事實和發現獲得了更廣泛的公開性,而且它們還是以更大的敏捷性獲得的。知識變成了一種積極的、普遍的交流對象。
人們曾不得不尋求各種手稿,正如我們今天尋求珍本著作那樣。以往僅只是被某些個人所閱讀的東西,這時已經有可能被所有的人都閱讀了,並且幾乎是在同時觸及每一個懂得那同一種語言的人。
人們懂得了向分布在四方的各個國家講話的辦法。人們看到有一種新的論壇成立了,其中交流著雖不很活躍、但卻更加深沉的各種印象,其中人們對感情所施加的暴政統治較少,由此理性就獲得一種更為可靠和更為持久的力量;其中全部的優勢都是有利於真理的,因為它那藝術是唯有在喪失了誘惑別人的辦法時,才獲得了啟蒙別人的辦法。它所形成的公共意見,是由於共同享有這種意見的人數之多才有力量的,也是因為決定它的動機是同時涉及每一人(哪怕是距離最遙遠的人)的精神而生氣蓬勃的。於是,我們就看到建立起一座獨立於一切人間勢力之外的法庭,它擁護理性和正義,人們很難向它隱藏什麼,而且也不可能躲避它。
新的方法,在應該導致一種新發現的道路上的最初步驟的歷史,為它做準備的那些勞動,可能做出這種想法的或者是僅只激起人們願望去追求這種想法的各種觀點,這一切都會很迅速地傳播開來,向每一個人提供一整套所有人的努力所能創造出來的方法;並且由於這些相互的支持,天才就仿佛具有了不止於成倍增長的力量。
每種新的錯誤從其一誕生就受到駁斥,甚至往往是在它得以傳播之前就遭到打擊,它根本就沒有時間能在人類的精神之中生根。從幼年時起在某種程度上就被接受並被認同為每個個人的理性的那些錯誤,以及恐懼或者希望使之對於脆弱的靈魂成為可愛的東西的那些錯誤,現在都被如下的這一點一筆勾銷了:即,要禁止對它們加以討論,要掩飾它們是可以被駁斥和被摒棄的,要反對真理——真理從一個結果到另一個結果,終於會使人認識謬誤——的進步,已經是不可能的事了。
正是由於印刷術,人們便有可能傳播涉及當前局勢或流行意見的種種著作;因此,在任何一個地點所討論的每一個問題,都會引起講同一種語言的人的普遍關注。
不求助於這種藝術,人們又怎麼能夠成倍地增加那些針對著每一個階級的人和針對著每種不同教育程度的書籍呢?唯有長時期的討論才能夠給各種疑難問題帶來確鑿的知識,並在不可動搖的基礎之上確切肯定那些過分抽象、過分微妙、過分遠離人民的偏見或學者們的共同意見的真理,而不至於很快地被忘掉或被誤解;純基礎性的書籍、字典和仔細收集有大量事實、觀察和經驗的那些著作,其中展現了一切的證明,討論了一切的疑問;那些珍貴的集成所收羅的,或是人們對某一個特殊的科學部門所曾觀察的、寫過的或思想過的一切東西,或是同一個國度所有學者每個年度勞動的成果;那些各種各樣的圖表之中,有些是把人類精神非經歷艱辛的勞動就無從掌握的成果呈現在人們的眼前,另有一些則可隨我們的意而展示我們所需要知道的事實、觀察、數字、公式和事物,而最後還有一些則是以方便的形式、以有規則的秩序提供了天才們可以從中得出新的真理來的資料,所有這些能使人類精神的進程更加迅速、更加確實和更加便利的手段,也都是印刷術的恩賜。
當我們來分析民族語言之取代了各個國度的學者在科學上使用的幾乎是獨一無二的那種共同語言的作用時,我們還將再次指明這一點。
最後,印刷術不是把對人民的教育從一切政治的和宗教的枷鎖之下解放出來了嗎?這一種或那一種的專制主義枉然想要侵犯所有的學校;專制主義枉然想要嚴酷的體制永恆不變地固定下來以規定以哪些錯誤去污染人類的精神,哪些真理是應該下令予以保存的;專制主義枉然嚴命那些從事對人民的道德教育或對青年在哲學或科學方面的教育的講席,除了有利於這種雙重暴政的學說而外,其他一律都不得傳播;但是印刷術卻仍然能夠散布出一道獨立而純潔的光明。每個人都可能在沉默和孤寂之中從書上接受那種教育,他們是不可能普遍地都被腐蝕的;只要還有一角自由的土地,出版業在那裡可以發行它的印張,這就夠了。有那麼大量的不同書籍、同一部書又有不同的版本和重印本——它們頃刻之間就可以重新成倍地增加——人們又怎麼可能充分確鑿地封閉起使真理得以引進的所有門戶呢?當只不過毀掉一部手稿的幾個抄本就可以一勞永逸地消滅它的時候;當禁止一種真理、一種意見過了若干年之後就足以把它浸沒在永恆的忘卻之中的時候——即使在那時候也都是很困難的事,而今天需要的卻是保持永無休止的、不斷更新的警惕和永不停息的活躍,那豈不是就變得不可能了嗎?
本文節選自《人類精神進步史表綱要》,[法]孔多塞著,何兆武,何冰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80—82頁。
【導讀】
本文節選自法國學者孔多塞所著的《人類精神進步史表綱要》,文中敘述了「第八個時代」,即從印刷術的發明下迄科學與哲學掙脫了權威的束縛的時期。
孔多塞(1743—1794),又譯康多塞,出生於法國里布蒙,他熱愛數學和哲學,早年以數學研究而享盛名,孔多塞1769年入法國科學院,1783年入法蘭西學院,1785年負責法國科學院的工作。他是18世紀法國最後一位哲學家,被稱為「法國啟蒙運動中最後的英傑」,有法國大革命「擎炬人」之譽。孔多塞有兩個方面的理論主張,一是主張社會政治研究必須引用數理方法,比如他提出的「投票悖論」[2],就是從數理角度解讀政治活動,二是在《人類精神進步史表綱要》中提出「人類不斷進步」的歷史觀念,成為西方歷史哲學中歷史進步觀的奠基人之一。法國大革命爆發後,孔多塞為當時執掌共和國政權的吉倫特派撰寫了新憲法的大部分草稿,但是隨著吉倫特派被雅各賓派取代,1793年7月,雅各賓派對他實施緝捕。在他長達九個月的逃亡生活中,朝不保夕的孔多塞卻寫出了滿懷樂觀的《人類精神進步史表綱要》。1794年3月29日,孔多塞在牢房中去世。
《人類精神進步史表綱要》是18世紀啟蒙哲學的經典,宏觀透視人類進步的歷史,對人類的歷史做出了樂觀的展望。孔多塞認為,人類精神的進步是永無止境的,歷史進步的階段,基本上對應了人類理性發展的階段。孔多塞把人類精神進步分為包括古希臘時代、古羅馬時代和文藝復興時期等階段在內的十個階段。在前九個階段的進程中,孔多塞主要是在梳理歷史進程中的理性進步,而在第十階段他展開了對於未來的展望,除了積極樂觀的「進步史觀」,孔多塞還表達出對於人類精神的發展將不斷邁向自由的信心。其中,印刷術的發明開啟了人類精神進步的第八個階段。
《人類精神進步史表綱要》一書中,對於技術推動社會進步的提及主要有兩次。一是在隨著農業民族進步開始的「第三個時代」,拼音書寫被發明,二是在印刷術開啟的「第八個時代」。孔多塞認為,最初的文字是象形的,只為少數人掌握,而且充滿了隱喻,書寫和口語完全是兩套系統,其中暗含了權力。直到拼音書寫被發明,書面語言和口語之間架起了一座橋樑,從此書面語言的傳播更加容易,這為人類精神產品的傳播奠定了必要的基礎。
在第八個時代,印刷術帶動了新的歷史進程。首先,印刷術憑藉相對較低的成本快速增加著作的印數,為有閱讀能力的人提供了書本,滿足了不同的閱讀需求;其次,由印刷術帶來的知識可得性直接刺激了教育事業的發展,公眾對教育的渴求日益強烈,印刷術使得教育的手段得到了提升;最後,印刷術使得事實的公開和傳播成為可能,觀點的交流向世界各地蔓延。由此,印刷術的發明使知識的大量溝通成為可能,從而促進了人類文明和人類理性的發展。
印刷術對「知識擁有」壟斷的打破,是促進社會發展的重要一環。在印刷術發明之前,知識的獲得具有很強的階級性,而印刷術所帶來的低成本的、快速的重複生產,使得人們的思想和觀點能夠實現交流和碰撞。文化不再是少數人的特權,更多的人參與到對於社會的思考和討論當中,觀點的流通成倍增加。與此同時,比起口頭的宣講,紙質的呈現更能傳遞深度的思考成果,因此晦澀難懂的思想和深奧複雜的公式,在這個時代終於有條件被理解,由此帶來的變革力量是巨大的。在這個時代,科學的進步是迅速而輝煌的,除了人文藝術之外,最重要的進步涉及代數、物理、博物學和化學等領域,伽利略發現了落地定律、哥白尼糾正了宇宙體系,克卜勒發現了行星軌道運行的定律,都是這一時期的光輝成果。
此文雖然只是《人類精神進步史表綱要》中的一節,但是從文中的描述中,我們可以看到印刷技術對理性進步的推動作用,技術的重要性在本章中充分體現。孔多塞認為,印刷術時代所開啟的文明,除了促進了知識的傳播和教育的發展,最重要的還是促進了觀點之間的溝通。不同的思想通過印刷品得到更加有力的傳播,引起使用同一語言的人的普遍關注,知識人士通過長期、反覆的討論,真知灼見逐漸顯現。並且印刷書籍的存在對權力階級是一種威脅性的武器,孔多塞在文中提到,「最後,印刷術不是把對人民的教育從一切政治的和宗教的枷鎖之下解放出來了嗎?」知識和理性思想,通過印刷術顯示出「一道獨立而純潔的光明」,再也不會因為幾本手抄書的毀壞就被湮沒。
人類的理性和知識在這一過程中不斷進步。孔多塞筆下的第八個時代,是建立在印刷術這一出版技術的基礎之上的。站在這個時代,理性和權威不斷爭奪自己的領地,人類理性憑藉印刷術的助力逐漸占據優勢。人類精神進步的歷史實際上就是理性戰勝蒙昧、科學戰勝迷信、自由戰勝奴役的歷史。
(李永寧)
[1] 題目為編者所擬。
[2] 投票悖論:也稱為是「孔多塞悖論」,指的是在通過「多數原則」實現個人選擇到集體選擇的轉換過程中所遇到的障礙或非傳遞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