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文】 日本人的筆、墨、紙、押、信[1]
2024-08-14 19:05:16
作者: 萬安倫
[葡]路易斯·弗洛伊斯
我們歐洲人用二十二個字母書寫。他們日本人用四十八個假名和字體不同的、無限的文字書寫。註:當時的羅馬字母只有二十二個大寫字母,即ABCDEFGHI(包括小寫的i和j)LMNOPQRSTV(包括小寫的u和v)XYZ(即不含英文二十六個字母中的J、K、U和W)。假名的四十八個字是伊呂波歌的四十七個加撥音假名h。在羅德里克茲的《日本大文典》里,全部漢籍所用的漢字為209770個。
我們歐洲人從書籍里學到很多知識。日本人把整個一生用於理解文字的意義。
我們歐洲人橫著從左往右書寫,他們日本人豎著從右往左書寫。註:羅德里克茲的《日本大文典》載:「日本人和中國人一樣,從上往下寫,從右手向左手移動。因此,他們的書籍或書寫物是從我們書籍的結尾處開始的。」
我們歐洲書籍的最後一頁結束處恰恰是日本人書籍的開頭。
歐洲人認為印刷術是了不起的。日本人幾乎全用手寫體,因為他們的印刷術不起作用。註:當時活字印刷術已從歐洲和朝鮮傳到日本,不過,還沒有普及開來。這裡所說他們的印刷術可能是指木版刻印。
我們歐洲人用鵝毛筆或其他鳥羽作筆來寫字。日本人用野兔毛和竹杆做成的畫家的筆來寫字。註:當時歐洲普遍使用鵝毛筆。日本的毛筆自古以來用兔毫、狸毫、鹿毫,其中兔毫筆最好。
我們歐洲人的墨水是液體。日本人的墨水是塊狀,書寫時要研磨。註:這裡講的是墨和研墨。
我們歐洲人的墨水瓶是角質圓形瓶。日本人的墨水瓶是用長方形的石頭做成。註:這裡把硯台比作墨水瓶。
歐洲的墨水瓶有蓋子和筆拭。日本沒有。
註:這裡所謂的筆拭是指浸了墨水或墨汁的綿花[2]、布或碎線。日本沒有這類東西。如本章第21項所記,日本人有時把毛筆尖含在口裡整理筆毛。
歐洲的紙僅有四五種。日本的紙張多達五十種以上。註:日本當時用於文件的主要紙張有:麻紙、穀紙(楮紙)、斐紙(雁皮紙)、檀紙、情書用檀紙、杉原紙、奉書紙、宿紙、半紙等,而按產地命名的紙種類繁多。
我們只在公文上用公證人的記號。日本人除姓名外,每人還在書信中題寫特別的記號。註:這裡所謂特別的記號是指花押(即「書判」)。通常是在署名下邊畫花押。有時不署名,只畫花押。
在歐洲人中間,公證人的記號不改變。在日本,喜歡時就改變。註:花押有時同時有兩種以上寫法(例如簽署公文用一種花押,私人文件又用另一種花押)。由於其人的升遷或其他種種情況,有時一生中改變花押數次。伊達政宗(1567—1636)等人,前後用了大約二十種花押。
在歐洲,一切紙張均用舊碎布做成。日本紙全用樹皮製造。註:楮紙用楮樹皮為原料,斐紙用黃瑞香的一種、樺樹皮為原料,檀紙、情書用檀紙等用檀樹皮為原料。
歐洲人寫信,不多寫就表達不了意見。日本人的書信極為簡短,頗得要領。註:這裡是說日本文件的簡潔。《書札作法抄》載:「當時所謂的書札,講究儘量少用詞句,迅即達意。不論如何說理,而用詞繁多,被認為是拙劣的書札。」
歐洲人寫東西,如在行間行文,認為是沒有教養。日本人在書信中卻故意在行間書寫。註:日本人在信尾的余白所寫正文未盡之意,叫作又啟、再啟、又及,有時寫到正文的行間,因而稱為「行間書」。
歐洲人的書信寫好後摺疊起來。日本人的書信則捲起來。註:在日本,人們把紙卷文件無論豎寫的、摺疊的,一般都不像歐洲那樣摺疊,而是捲起來封上。(歐洲人寫上寫信的年月日,日本人只寫發信的月日)
基督的紀元從基督誕生直到世界末日不變。日本的年代在一位國王在世的時期內可能變六七回。註:這裡是在說使用元龜、天正等年號。
歐洲的書信用蠟或封蠟封上。日本的書信在封上稍加一點墨。註:日本文件的封法有糊封、捻封、結封、切封、折封等,沒有用蠟封的習慣。通常在封口寫上「封」「緘」等字樣(或寫一個記號)。《玉章秘傳抄》說:「一:昔日、封口寫真名一二字。近來不然,用筆畫一撇。短撇恭敬,長撇失禮,女子則畫兩撇。」
歐洲人的書信放在包里遞送。日本人的書信放在塗漆的長方形小盒裡遞送。註:傳遞文件時,通常用塗漆的美麗的「文箱」(信匣)。《日葡辭書》載:「文箱,文書之盒,供遞送書信用的小盒。」
在歐洲,人們把紙鋪在平滑的石頭上,用鐵錘敲打。在日本,人們把紙卷在圓木棍上,用另外兩根木棍敲打。註:這裡講的是造紙法。
歐洲人用黑布揩拭蘸上墨水的筆。日本人為了把毛筆弄乾淨,用嘴吮吸。
我們歐洲人在桌子上寫信。日本人在左手指頭上寫信。註:在日本,寫信時不面向几案,而用左手拿著紙寫。
歐洲人用剪刀剪開封口。日本人用小刀裁開封口[3]。註:這時用的小刀是一種叫「佐須加」的小刀。據《倭漢三才圖會》(第十五卷藝才),佐須加項載:「按,每在硯筥之小刀[4]也。今制,鞘與把長同,每懷中」,通常這種小刀是放在硯盒中的一種文具。
為了吸墨水,歐洲人在紙上撒沙子。日本的紙本身就吸水。註:歐洲紙,紙面光滑不吸水,寫字後撒沙子以吸墨水。日本紙本身吸水,無須撒沙子。
歐洲人寫的字很小。日本人寫的字比大寫字母還大。
歐洲的詩,一首分為四行、六行或八行。日本的歌都只有兩句,而且不押韻。註:這裡說的日本的歌指和歌,只有上句、下句兩句,不像歐洲詩歌那樣押韻。
歐洲人讀書極快。日本人讀書卻慢吞吞地、一點一點地跳過字讀。註:這裡說的是日本人讀漢文體文章時上下反覆的讀法。
歐洲人坐在椅子上,在高桌子上寫字。日本人坐在地面或蓆子上,在小而矮的台子(几案)上寫字。
在歐洲,人們把紙頁的邊緣縫合起來裝訂成冊。在日本,人們將幾處縫合起來,留下摺痕。註:這裡講的是書籍的裝訂。日本書的裝訂方式,是「袋綴」,即線裝法。
本文節選自《日歐比較文化》,[葡]路易斯·弗洛伊斯著,[日]岡田章雄譯註,范勇、張思齊中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2年版,第83—88頁。
【導讀】
本文節選自葡萄牙傳教士路易斯·弗洛伊斯於1585年所著的《日歐比較文化》一書。
路易斯·弗洛伊斯(1532—1597),葡萄牙人,16歲加入耶穌會,早年渡海到印度果阿,接觸過日本基督教徒及曾赴日傳教的傳教士,使他產生了到日傳教的興趣。路易斯·弗洛伊斯於1562年先到日本北九州地區傳教,其後曾走訪京都、大阪等地,謁見過織田信長、豐臣秀吉等重要人物。他是最早來到日本的歐洲傳教士之一,在日本長期居留達幾十年,是一個有名的「日本通」。路易斯·弗洛伊斯喜歡把他的所見所聞,寫成長篇報告。在日期間,他勤於著述,留下了大量的報告和著作,留下了大量的長篇報告,著有大部頭的《日本史》和比較類的《日歐文化比較》以及詳盡的《耶穌會士日本通信》。其翔實的著作為後人研究當時的日本社會歷史及東西方文化交流提供了寶貴的史料,其篳路藍縷之功也將永不泯滅!
路易斯·弗洛伊斯到日本傳教數十年,熟悉日本文化,這部《日歐比較文化》就是他將日、歐兩地文化作比較研究後寫成的小冊子,是研究當時日本民族、思想、宗教、風俗、社會等方面的重要史料。原書用葡萄牙文寫成,現今有德文、日文、中文等譯本。
義大利人馬可·波羅遍游中國,留下了東方見聞錄《馬可·波羅行記》,被人爭相傳誦。而在他之後約兩個世紀,葡萄牙傳教士路易斯·弗洛伊斯來到了日本,同樣留下了他在日本的見聞錄《日歐比較文化》,卻沒有很大的反響,直到20世紀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才得以刊行。
從選文中可以看到,16世紀日本關於出版的相關活動和技術借鑑或融合了中國的區域文化因素,例如日本從右到左、自上而下的書寫方式和中國古代的書寫方式就是相同的,造紙術和墨水盒(即硯台)的使用、活字印刷術的出現、以線裝為主的裝幀方法無一不借鑑或來源於鄰近的中國。
文中所提到的線裝書是從中國傳播至日本的,體現了鮮明的中國特色。在中國書籍裝幀形態發展的歷史長河中,線裝書是中國傳統書籍形態的最後一種形態,也是傳統書籍最為完美的一種裝幀形態,同時也是中國書籍裝幀史上最富代表性的書籍裝幀形態,是中國古代書籍的符號,被譽為「中國書」。
造紙術首先傳入與我國毗鄰的朝鮮和越南,隨後傳到了日本。在蔡倫改進造紙術後不久,朝鮮和越南就有了紙張。朝鮮半島各國先後都學會了造紙的技術。紙漿主要由大麻、藤條、竹子、麥稈中的纖維提取。大約4世紀末,百濟在中國人的幫助下學會了造紙,不久高麗、新羅也掌握了造紙技術。此後高麗造紙的技術不斷提高,到了唐宋時,高麗的皮紙反向中國出口。610年,朝鮮和尚曇征渡海到日本,把造紙術獻給日本攝政王聖德太子,聖德太子下令推廣全國,後來日本人民稱他為紙神。選文中提到日本的紙張種類繁多,有40~50種,這是由於紙張生產的原材料產地不同而導致的,但是其製作工藝大致相同。以竹紙為例,《天工開物》中指出:「在芒種前後登山砍竹,截斷五七尺長,在塘水中浸漚一百天,加工捶洗以後,脫去粗殼和青皮。再用上好石灰化汁塗漿,放在楻桶中蒸煮八晝夜,歇火一日,取出竹料用清水漂洗,更用柴灰(草木灰水)漿過,再入釜上蒸煮,用灰水淋下,這樣十多天,自然臭爛。取出入臼,舂成泥面狀,再製漿造紙。」這些記載,和後來的民間造紙過程大體相同。
這本書實質是一本個人見聞錄,儘管主觀色彩較濃,對日歐出版技術和閱讀方法方面的論述基本以個人視角為出發點,在觀察視角和材料選取上具有一定的局限性,但為後人反觀當時(16世紀)日本與歐洲的出版載體、出版符號、出版技術和出版活動情況提供了一個具體的比照。這本著作也開創了日歐比較文化研究的先河。
(李儀)
[1] 題目為編者所擬。
[2] 綿花:應為「棉花」。——編者注
[3] 封口:原書作「封信」,顯系「開封」之誤。——日譯者注
[4] 小刀:佐須加也寫作「小刀」。硯笪是用竹編的盛硯台的容器,即竹硯盒。——中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