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史學之求真與經世的雙重使命
2024-08-14 18:55:28
作者: 瞿林東著
史學承擔著求真與經世的雙重使命,這是中國史學的第三個優良傳統。
史家之角色意識與社會責任,至少在兩個方面影響著中國史學的基本面貌,這就是中國史學的求真精神與經世目的,以及其相互間在總體上的一致性。具體說來,史家的角色意識同史學求真要求相關聯,史家的社會責任同史學的經世目的相貫通。這裡,首先來考察中國史學求真與經世的內涵及其相互間的關係。
史學批評家劉知幾認為:
夫為史之道,其流有二。何者?書事記言,出自當時之簡;勒成刪定,歸於後來之筆。然則當時草創者,資乎博聞實錄,若董狐、南史是也;後來經始者,貴乎俊識通才,若班固、陳壽是也。必論其事業,前後不同。然相須而成,其歸一揆。[29]
劉知幾把史學工作大致上劃分成了兩個階段:前一個階段是「書事記言」,後一個階段是「勒成刪定」,前後「相須而成」,缺一不可。他認為前一階段工作的主要要求是「博聞實錄」,一要「博」,二要「實」;後一階段工作的主要要求是「俊識通才」,一是「識」,二是「才」。按照劉知幾的思想體系,結合他關於才、學、識的理論來看,「博聞實錄」可以看作「史學」,「俊識通才」包含了「史識」和「史才」。那麼,這裡什麼是最重要的基礎呢?答曰「博聞實錄」是基礎。這是因為,沒有豐富的和真實的記載(所謂「書事記言」),自無從「勒成刪定」,而「俊識通才」也就成了空話。當然,僅僅有了「博聞實錄」,沒有「俊識通才」去「勒成刪定」,也就無法寫成規模宏大、體例完備、思想精深的歷史著作,無法成就史學事業。劉知幾在理論上對中國史學的總結和他所舉出的董狐、南史、班固、陳壽等實例,論證了中國史學是以求真為其全部工作的基礎的。這種求真精神,從先秦史官的記事,到乾嘉史家的考據,貫穿著整個中國古代史學。人們或許會注意到,《史通·直書》篇列舉了唐代以前史學上以「直書」飲譽天下的史家,他們是:董狐、齊太史、南史氏、司馬遷、韋昭、崔浩、張儼、孫盛、習鑿齒、宋孝王、王劭等。他們或「仗氣直書,不避強御」;或「肆情奮筆,無所阿容」;或「敘述當時」,「務在審實」;等等。這都需要「仗氣」與「犯諱」,顯示了他們大義凜然的直書精神。劉知幾所處的唐代,也有許多堅持秉筆直書的史官和史家,如褚遂良、杜正倫、劉允濟、朱敬則、劉知幾、吳兢、韋述、杜佑等,在求真精神上都有突出的表現。這裡,舉一個不大為人所知的事例,用以說明在中國史學上求真精神是怎樣貫穿下來的。武則天長安年間(701—704年),寵臣張易之、張昌宗欲加罪於御史大夫、知政事魏元忠,乃賂以高官,使張說誣證魏元忠「謀反」。張說始已應允,後在宋璟、張廷珪、劉知幾等人的勸說之下,幡然悔悟,證明魏元忠實未謀反。到唐玄宗時,此事已成為歷史事件,吳兢與劉知幾作為史官重修《則天實錄》,便直書其事。時張說已出任相職、監修國史,至史館,見新修《則天實錄》所記其事,毫無回護,因劉知幾已故,乃屢請吳兢刪改數字。吳兢終不許,認為「若取人情,何名為直筆」,被時人稱為「當今董狐」[30]。吳兢雖面對當朝宰臣、監修國史,仍能秉筆直書與其有關且並不十分光彩的事件,又能當面拒絕其有悖於直書原則的要求。這如沒有史學上的求真精神,沒有一種視富貴如浮雲的境界,是做不到的。這種董狐精神所形成的傳統,尤其在歷代的起居注、實錄、國史的記述與撰寫中,都不同程度地表現出來。
劉知幾說的「俊識通才」,一方面當以「博聞實錄」的「當時之簡」為基礎,另一方面在「勒成刪定」中同樣要求貫穿求真精神,這樣才能真正反映出史家的「識」與「才」。如近代以來的考古發現一再證明,司馬遷《史記》中所記載的商王世系是可靠的,這一事實使中外學人皆為之驚嘆不已。後人稱讚《史記》「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故謂之實錄」[31]。又如司馬光撰《資治通鑑》,在「勒成刪定」中遇到了許多疑難問題,這對於史家的求真精神實是嚴峻的考驗。為使今人信服、後人不疑,司馬光「又參考群書,評其同異,俾歸一途,為《考異》三十卷」[32],使之成為閱讀《資治通鑑》的必備參考書。由《資治通鑑》而派生出來《資治通鑑考異》,這是極有代表性地表明了中國史學求真的精神。此外,從魏晉南北朝以下歷代史注的繁榮,直到清代乾嘉時期考史學派的興盛,也都閃爍著中國史學求真的精神之光。
當然,中國史學上也的確存在曲筆現象。對此,劉知幾《史通·曲筆》篇不僅有事實的列舉,還有理論的分析,是關於曲筆現象的很有分量的專文。劉知幾之後,史學上的曲筆現象仍然存在。舉例來說,唐代諸帝實錄,其中就出現過幾次修改,不論是修改曲筆,還是曲筆修改,都說明了曲筆的存在。而此種曲筆產生的原因,往往是政治因素影響所致[33]。這樣的例子,在唐代以後的史學中,也還可以舉出一些來。但是,在中國史學上有一個基本準則或總的傾向,這就是:直書總是為人們所稱道,而曲筆畢竟受到人們的揭露和批評。誠如南朝人劉勰在《文心雕龍·史傳》中所說的那樣:「奸慝懲戒,實良史之直筆;農夫見莠,其必鋤也。若斯之科,亦萬代一準焉。」這話的意思是:對奸邪給予懲戒,正是優秀史家的直筆所為,正如農夫看到田間的莠草,就一定要把它鋤掉一樣。像這種做法,也是萬代同一的準則。從「書法不隱」,到史學家們把「實事求是」寫在自己的旗幟之上,證明在漫長的發展歷程中,中國史學形成了這樣的準則和傳統,求真精神在中國史學中居於主導的位置。
在中國史學中,史家的社會責任意識必將發展為史學的經世思想。從根本的原因來看,思想是社會存在的反映,但思想也反過來影響社會存在。史學思想也是如此。從具體的原因來看,史家的社會責任意識一方面受史家的角色意識所驅動,一方面也受到儒家人生哲學的影響,從而逐步形成了盡其所學為社會所用的史學經世思想。這在許多史家身上都有突出的反映,以至於使經世致用成為中國史學的一個傳統。
問題在於,史學家們採取何種方式以史學經世呢?
第一,以倫理的或道德的準則警醒人們,教育人們,協調或維護一定的社會秩序。按照孟子的說法,「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34],當屬於這種方式。後來,司馬遷進一步闡述了《春秋》的這種社會作用,他說,「《春秋》辯是非,故長於治人」,「撥亂世反之正,莫近於《春秋》」[35]。劉知幾說的「史之為務,申以勸誡,樹之風聲」[36],也是這個意思。
第二,以歷史經驗啟迪人們心智,豐富人們智慧,更好地利用自然,管理國家和社會。《春秋》之後,《左傳》、《國語》在這方面有豐富的記載,諸子論史也多以此為宗旨。在陸賈的說服之下,漢高祖劉邦命陸賈「試為我著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何,及古成敗之國」[37]。這是歷史上政論家、史論家和政治家自覺地總結歷史經驗的一個範例,對中國史學的發展有深遠的影響。司馬遷的《史記》,以其「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的恢宏視野和深邃的歷史眼光,以及鮮明的時代精神,為中國史學在這方面的成就奠定了廣闊而深厚的基礎。歷代正史及其他各種體例的史書,在總結歷史經驗為社會所用方面,都受到了《史記》的影響。
第三,以歷史上的種種制度模式與思想模式,為現實選擇提供參考。這種方式,以典制體史書最為突出。唐代大史學家杜佑(735—812年)在他著的《通典》的序言中說:「所纂《通典》,實采群言,征諸人事,將施有政。」杜佑同時代的人評價《通典》的旨趣和價值說:「誕章閎議,錯綜古今,經代(世)立言之旨備焉。」[38]清乾隆帝評論《通典》說:「此書……本末次第,具有條理,亦恢恢乎經國之良模矣!」[39]中國典制體史書在史學之經世目的方面有突出的作用,《通典》不過是它們當中的傑作和代表罷了。
第四,以眾多的歷史人物的事跡、言論,向人們提供做人的標準,「見賢而思齊,見不賢而內自省」[40],使史學起到一種特殊的人生教科書的作用。
史學經世的方式和途徑,當然不限於這幾個方面。而需要作進一步探討的問題,是史學的求真與經世之間究竟有無聯繫?如果有聯繫的話,又是怎樣的聯繫?
這樣的問題,在中國史學上,史學家們是作了回答的。《史通·人物》開宗明義說:「人之生也,有賢不肖焉。若乃其惡可以誡世,其善可以示後,而死之日名無得而聞焉,是誰之過歟?蓋史官之責也。」此篇廣列事實,證明一些史書在這方面存在的缺陷,並在篇末作結論說:「名刊史冊,自古攸難;事列《春秋》,哲人所重。筆削之士,其慎之哉!」所謂「誡世」和「示後」,是指史學的經世作用;所謂「難」,所謂「重」,所謂「筆削之士,其慎之哉」,是強調史學的求真。從這裡不難看出,劉知幾是把史學的求真視為史學的經世的基礎。換言之,如無史學的求真,便無以談論史學的經世;求真與經世是密切聯繫的,在總的方向上是一致的。《史通》作為一部史學理論著作,在許多地方都是在闡述這個道理。宋人吳縝論史書有三個標準,一是事實,二是褒貶,三是文采。他認為,事實是一部史書的根本,有了這一條,才不失為史之意。他說的褒貶,是著史者的價值判斷,其中包含著史學經世的思想,而這些都應以事實為基礎。吳縝認為,一部好的史書,應當做到這三個方面,也就是說,這三個方面是應當統一起來,也是可以統一起來的[41]。吳縝所論,同劉知幾所論相仿佛,都強調了史學的經世以史學的求真為前提。這就是說,史學的經世與史學的求真不是牴觸的,而是協調的、一致的。在中國史學上,也確有為著「經世」的目的(這常常表現為以政治上的某種需要為目的),而不顧及甚至有意或無意損害了史學的求真的現象,但這並不是中國史學的主流,而且它有悖於本來意義上的史學經世思想。
在闡說史學的求真與經世的關係時,中國古代史家還有一點認識是十分可貴的,即史學的經世固然以史學的求真為前提,但史學的經世並不等於照搬歷史或簡單地模仿歷史。司馬遷指出:「居今之世,志古之道,所以自鏡也,未必盡同。帝王者各殊禮而異務,要以成功為統紀,豈可緄乎?」[42]這是中國史家較早地、明確地指出了,以歷史為借鑑與混同古今的區別。可見,中國史學的經世主張,並不是勸導人們去搬用歷史、模仿前人而已。關於這一點,清人王夫之有很深刻的認識,他在《讀通鑑論》的敘文中寫道:
引而伸之,是以有論;浚而求之,是以有論;博而證之,是以有論;協而一之,是以有論;心得而可以資人之通,是以有論。道無方,以位物於有方;道無體,以成事之有體。鑒之者明,通之也廣,資之也深,人自取之,而治身治世,肆應而不窮。抑豈曰此所論者立一成之侀,而終古不易也哉![43]
對於這段話,可以作這樣的理解:史學的資治或經世,本有恢廓的領域和「肆應而不窮」的方式,不應對它採取狹隘的、僵化的態度或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