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會通與斷代
2024-08-14 18:54:34
作者: 瞿林東著
史學家對歷史的觀察,因其旨趣和視野不同而會產生種種歧異。會通與斷代,是比較突出的一種歧異。對於這種歧異的討論和批評,一般都要從司馬遷、班固說起。由於旨趣不同,視野各異,司馬遷著意於「通古今之變」,班固更著重究一代始末。前者放眼於以往全部歷史,後者則矚目於跟本朝有密切關係的最近一段歷史。他們各自的選擇,都有一定的歷史必然性,同時也反映出了他們本人各自的個性。
通史撰述的萌芽起源於戰國時期,如《世本》、《竹書紀年》。但真正確立了通史規模的是《史記》,是司馬遷的首創。班彪稱:「若遷之著作,採獲古今,貫穿經傳,至廣博也。」[26]班固也讚嘆司馬遷《史記》,「馳騁古今上下數千載間」[27]。《史記》的通史價值,班氏父子是有所認識的。而《漢書》問世後的四五百年間,其歷史命運卻比《史記》好得多,不僅「當世甚重其書,學者莫不諷誦」[28],而且自南朝梁、陳至隋及唐初,《漢書》已成為專門之學,而「《史記》傳者甚微」[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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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通與斷代的歧異及分途,由來已久。劉知幾《史通·六家》分史書為六家:《尚書》、《春秋》、《左傳》、《國語》、《史記》、《漢書》。劉知幾認為:「《史記》家者,其先出於司馬遷。」這是指的紀傳體通史,《史記》以下如南朝梁時有《通史》、北魏有《科錄》、唐初有《南史》、《北史》。「《漢書》家者,其先出於班固」,這是指斷於一代、盡其首尾的紀傳體史書,《漢書》以下如《東觀漢記》、《三國志》等。
《史通·六家》突出地批評了「《史記》家」的缺點,說是「《史記》疆宇遼闊,年月遐長,而分以紀傳,散以書表」,「此其為體之失者也。」這是批評《史記》記事「零亂」。又說是「兼其所載,多聚舊記,時采雜言,故使覽之者事罕異聞,而語饒重出。此撰錄之煩者也。」這是批評《史記》多採用前人撰述。又說是「《通史》以降,蕪累尤深,遂使學者寧習本書,而怠窺新錄」。這是批評《通史》、《科錄》不具特色而缺魅力。劉知幾的結論是,通史一類的著作,「可謂勞而無功,述者所宜深戒也」。「《史記》家」幾乎毫無可取之處了。不過《史通·二體》在分析紀傳、編年二體各自的長短時,因紀傳體首創於司馬遷,固不能不論及《史記》的「長」與「短」。然而,對於《史記》作為通史的長處和價值,劉知幾的評價,似還不如班彪、班固父子來得慷慨。
與此形成鮮明對照的是,劉知幾對《漢書》是極力推崇的。他認為,「歷觀自古,史之所載也」:如《尚書》記周事,卻僅僅寫到秦穆公助平王東遷;《春秋》述魯史舊文,止於哀公;《竹書紀年》還沒寫到魏亡,《史記》只論及漢初。在劉知幾看來,這些皆非斷限整齊之作。而「如《漢書》者,究西都之首末,窮劉氏之廢興,包舉一代,撰成一書。言皆精練,事甚該密,故學者尋討,易為其功。自爾迄今,無改斯道」[30]。由此可以看出,不論是劉知幾對《史記》的批評,還是他對《漢書》的推崇,都著眼於「史法」,即著眼於它們的形式和內容,而很少涉及它們作者的撰述之旨。
劉知幾對「包舉一代」之史的推崇,除史學的原因外,還有社會原因,即三國兩晉南北朝時期統治者對皇朝史撰述的重視。從這一點來看,劉知幾對斷代為史的肯定,是有其史學的和社會的合理性的。劉知幾在這個問題上的不足之處,是過分誇大了這種合理性,從而排斥了通史發展的可能性,以致把自己的視野局限在「班、荀二體(按指《漢書》、《漢紀》),角力爭先,欲廢其一,固亦難矣。後來作者,不出二途」[31]。這個見解,限制了劉知幾對未來史學發展的積極的設想。
在劉知幾以後,大致從中唐時期起,通史撰述呈復興的趨勢,出現了編年體、紀傳體、典制體等多種體裁的通史著作。著名的典制體通史《通典》,就是這個時期問世的。北宋,又有司馬光主編的《資治通鑑》巨製的產生,影響之大,不在《史》、《漢》之下。於是,史學家對通史之作也就有可能提出新的理論上的認識。南宋史家鄭樵撰紀傳體通史《通志》,其《總序》是一篇闡釋「會通之義」的宏文。序文從「百川異趨,必會於海」、「萬國殊途,必通諸夏」的自然現象和社會現象,說到「會通之義大矣哉」。鄭樵認為,孔子和司馬遷是最深諳「會通之義」的史家。孔子「總《詩》、《書》、《禮》、《樂》會於一手,然後能同天下之文;貫二帝、三王而通為一家,然後能極古今之變」。司馬遷「上稽仲尼之意,會《詩》、《書》、《左傳》、《國語》、《世本》、《戰國策》、《楚漢春秋》之言,通黃帝、堯、舜至於秦、漢之世,勒成一書」,「使百代而下,史官不能易其法,學者不能舍其書。六經之後,惟有此作」。鄭樵說的「同天下之文」,是從空間上同時也是從文獻上著眼;他說的「極古今之變」,是從時間上亦即從歷史進程上著眼。他論司馬遷,也強調了這兩個方面。通觀《總序》全文,鄭樵所謂「會通之義」、「會通之旨」、「會通之道」,一是重古今「相因之義」,揭示歷史的聯繫,二是重歷代損益、「古今之變」,揭示歷史的變化。因此,鄭樵批評班固「斷漢為書,是致周、秦不相因,古今成間隔」。又說「自班固斷代為史,無復相因之義。雖有仲尼之聖,亦莫知其損益。會通之道,自此失矣」,「司馬氏之門戶,自此衰矣」。
鄭樵所謂「會通之義」的含義,從對司馬遷的稱道和對班固的批評中,可以歸結為重古今之相因、極古今之變化這兩句話。他進而指出,史家倘若背離「會通之義」,那麼,在歷史撰述上就會出現「煩文」、「斷綆」、「傷風敗義」(即曲筆)等弊病。
鄭樵對「會通之義」的闡釋是有理論價值的。他對班固「斷代為史」的批評,不免失之過當。誠然,「會通」是重要的,它反映出史家寬闊、遼遠的視野,反映出史家對於歷史的「相因之義」、「古今之變」的探求和認識,以便更有效地「彰往而察來」,發揮史學的社會作用。但是,不能因此而全然否定斷代為史的價值、作用及其自身的合理性。劉知幾對通史的批評,鄭樵對斷代的否定,是在對待會通與斷代問題上的兩種片面性的突出反映。
會通與斷代,是史學家觀察歷史的兩種視野。通古今之變化固然是重要的,詳一代之興廢也是很重要的。其中得失優劣,應作具體的分析。從中國史學的全貌來看,「包舉一代」的史書不乏傑出之作,而「會通之義」確是史學的優良傳統。
章學誠在《文史通義》的《申鄭》、《釋通》兩篇中,論述了中國史學上的「通史家風」,是對「會通之義」的進一步總結,在史學批評史上是值得重視的。首先,他指出《通志》「存正史之規」,《資治通鑑》「正編年之的」,《通典》「以典故為紀綱」,《大和通選》「以詞章存文獻」,「史部之通,於斯為極盛」。這是明確表明了唐宋史學在通史撰述方面的特殊貢獻。這是前人不曾論到的。其次,他針對劉知幾批評通史的「事罕異聞,而語饒重出」、「學者寧習本書,而怠窺新錄」諸論點,指出:「史書因襲相沿,無妨並見;專門之業,別具心裁,不嫌貌似也。」這是指出史書在內容或文獻上的「因襲相沿」跟作者在撰述之旨上的「別具心裁」是有區別的,史學批評應重視後者。最後,章學誠總結了「通史之修」有「六便」、「二長」、「三弊」。六便是:「一曰免重複,二曰均類例,三曰便銓配,四曰平是非,五曰去牴牾,六曰詳鄰事。」二長是:「一曰具剪裁,二曰立家法。」三弊是:「一曰無短長,二曰仍原題,三曰忘標目。」對於這些,他都有詳說。其論「二長」,一是「具剪裁」。章學誠認為,通史有「通合諸史」之意,它不只是「括其凡例」,還應當「補其缺略,截其浮辭,平突填砌」,以成「一家繩尺」。這是後人「自當有補前人」之處。二是「立家法」。章學誠提出一個問題:「陳編具在,何貴重事編摩?」史家編撰通史的真正價值何在,他認為,通史之所貴者,是「專門之業,自具體要」,「卓識名理,獨見別裁」。他稱讚李延壽《南史》、《北史》「文省前人,事詳往牒,故稱良史」;稱讚鄭樵《通志》「雖事實無殊舊錄,而辨名正物,諸子之意,寓於史裁,終為不朽之業矣」。這同劉知幾對通史的批評只著眼於「多聚舊記」、「事罕異聞」相比,亦可見「史意」、「史法」內涵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