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關於「蔽真」、「失真」、「溢真」的辯證認識
2024-08-14 18:54:47
作者: 瞿林東著
在中國古代史學上,關於國史、野史、家史的評論,有種種不同的看法,尤其是關於它們在史學價值上的是是非非,存在著不少爭論。這些看法和爭論,從一個方面反映出古代史學批評中的方法論問題。
明代史家王世貞針對本朝的史學,就國史、野史、家史的是非,闡述了精闢的見解。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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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史人恣而善蔽真,其敘章典、述文獻,不可廢也。野史人臆而善失真,其征是非、削諱忌,不可廢也。家史人諛而善溢真,其贊宗閥、表官績,不可廢也。[32]
這一段話,概括地指出了國史、野史、家史各自所存在的缺陷方面及其終於「不可廢」的方面,言簡意賅,可謂史學批評上的確論。其中包含著在史學批評方法論上的辯證認識,反映了王世貞的卓見。他所總結的「人恣而善蔽真」、「人臆而善失真」、「人諛而善溢真」的三種情況及其有關的概括,尤其具有理論的意義。
在古代史學批評史上,這是經過漫長的道路和反覆的認識才達到的。
「國史人恣而善蔽真」,這種情況當然不限於明代史學。《史通·古今正史》關於唐初以前國史撰述的批評,頗涉及一些「人恣」而「蔽真」的現象。從劉知幾的批評來看,可見王世貞所說的「人恣」這個「恣」字,可謂入木三分。國史一般出於官修,故而有一些人得以對撰史工作採取恣意放縱的做法。概而言之,一是出於史官本人,如許敬宗撰史,「曲希時旨」、「猥飾私憾」,結果是「凡有毀譽,多非實錄」。二是出於最高統治者,如劉聰之誅公師彧、石虎之刊削國史、苻堅之焚滅國史,以及拓跋燾誅崔浩、夷三族、殺同作、廢史官。其結果,都使歷史真相被掩蔽起來。這兩種情況,對歷史撰述起了「蔽真」的作用。
唐初以後,這種「人恣」而「蔽真」的情況,也還不斷有所發生,而在歷朝實錄撰寫中表現得尤為明顯。可見,在中國史學上,「人恣而善蔽真」的存在,是無可諱言的。問題在於史學批評家們如何估量這一弊病,進而如何估量歷代國史撰述。即以明代史學而論,有人針對《明實錄》中存在的問題,便認為明代「無史」[33]。還有人說:「有明一代,國史失誣,家史失諛,野史失臆,故以二百八十二年,總成一誣妄之世界。」[34]這樣的批評,無疑是全部否定明代史學的成就,而首先是否定《明實錄》的史學價值,顯然是片面的。史學批評中的這種片面認識,也反映在一些史學家和史學批評家對有些「正史」的認識上。像這樣的一些批評,在方法論上都是有悖於辯證認識所致。劉知幾著《史通》,被人稱為「心細而眼明,舌長而筆辣,雖馬、班亦有不能自解免者,何況其餘」[35]。然而劉知幾之批評歷代國史撰述,從總體上看,他在方法論上並未陷於片面性,反映出他的辯證的認識。王世貞對明代史學的批評是很激烈的,但他在指出「國史人恣而善蔽真」的時候,還是肯定了國史即歷朝實錄在「敘章典、述文獻」方面的「不可廢」。在這一點上,他跟劉知幾的史學批評在方法論上是相通的。
「野史人臆而善失真」,王世貞這裡說的「野史」,是同「國史」相對而言的。唐人陸龜蒙有詩云「自愛垂名野史中」[36],這說明此前已有「野史」之說。陸龜蒙同時代人沙仲穆撰有《大和野史》,「起自大和,終於龍紀」[37]。兩宋以後,「野史」之說流行,至明代而大盛。
野史有幾個比較顯著的特點:一是作者多非史官,二是體裁不拘,三是所記一般限於聞見且多委巷之說,四是記事較少忌諱。宋入洪邁《容齋隨筆》卷四有「野史不可信」條,作者根據魏泰《東軒錄》所記宋真宗朝事一條年代有誤,沈括《夢溪筆談》記真宗朝事一條年代不符、一條以玉帶為「比玉」與事實不合,而作如下結論:「野史雜說,多有得之傳聞及好事者緣飾,故類多失實,雖前輩不能免,而士大夫頗信之。姑摭真宗朝三事於左。」洪邁的考辨大致是正確的,但他把這一則「隨筆」名之曰「野史不可信」,便在方法論上從正確走向了偏頗。
野史雜說的產生,是有它的歷史根源和社會根源的。王世貞評論明代野史,是在批評「國史之失職,未有甚於我朝者」的情況下展開的。他說:「史失求諸野乎?然而野史之弊三:一曰挾郄而多誣。……二曰輕聽而多舛。……三曰好怪而多誕。」[38]他對於每一弊端,都舉出了實例,很有說服力。他把「挾郄」、「輕聽」、「好怪」概括為一個「臆」字,即出於臆想而非全憑事實,因而易於「失真」。但他還是肯定了野史的「征是非、削諱忌」,故「不可廢也」。明末喻應益為談遷《國榷》作序,他寫道:西漢以後,「皆以異代之史而掌前世之故,或借一國之才而參他國之志。然亦必稽當時稗官說家之言以為張本。孫盛以枋頭受嚇,崔浩以謗國罹禍,則亦秦之餘猛矣,又安冀國有信史哉!……野史之不可已也久矣」。他又認為,野史之作,「見聞或失之疏,體裁或失之偏,紀載或失之略,如椽闕焉」[39]。他的這些話是要說明,西漢以後,國無信史,野史雖有「疏」「偏」「略」的缺憾,但並非根本性的弊端。這就把野史的地位提到國史之上,顯然是不妥當的。
在關於雜史、野史的看法上,從《隋書·經籍志》、《史通》到王世貞,貫穿著一個基本思想,即反映在批評的方法論上的辯證認識。「野史不可信」和西漢以後國無信史的說法,都不免失於片面。
所謂「家史人諛而善溢真」,王世貞是說「家乘銘狀」不過是「諛枯骨謁金言」罷了,這就必然流於「溢真」。但他還是肯定了家史在「贊宗閥、表官績」方面的作用,認為這也是「不可廢」的。
什麼是「家史」,劉知幾說:「高門華胄,奕世載德,才子承家,思顯父母。由是紀其先烈,貽厥後來,若揚雄《家諜》、殷敬《世傳》、《孫氏譜記》、《陸宗系歷》。此之謂家史者也。」[40]根據劉知幾的看法,譜系也是家史的一種形式。劉知幾認為,家史所記有兩大局限,一是在內容上「事惟三族,言止一門」,二是在時間上倘若「薪構已亡,則斯文亦喪者矣」[41]。所以他對家史的價值評價不高。家史本有這樣的局限,加之作者「紀其先烈」,往往自誇,故雖處門閥時代,亦不能免於人們的批評。家史如此,銘狀尤然。中晚唐之際,史臣李翱有「論行狀不實奏」。他指出:「今之作行狀者,非門生即其故吏,莫不虛加仁義禮智,妄言忠肅惠和。……由是事失其本,文害於理,而行狀不足以取信。」[42]王世貞說的家史銘狀「人諛而善溢真」,「諛」「溢」二字,簡直就是對李翱所論之絕妙概括。當然,並非所有的銘狀都是如此,但「人諛」而「溢真」,確是不少銘狀的通病。
綜上,可見人們在國史、野史、家史的是非評價的方法論上,存在著辯證認識和片面認識的歧異。從近代以來的史學批評來看,這種歧異依然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