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帝王之功,非一士之略」
2024-08-14 18:52:32
作者: 瞿林東著
作為歷史人物評價的一個方面,古代史學家、思想家、政治家的君主論,多誇大了君主的歷史作用,即誇大了個人在歷史上的作用。這是一種典型的「英雄」創造歷史的歷史觀念。同這種觀念相近但又並不完全相同的,是強調各種人才在歷史上的作用。
司馬遷在評論劉敬、叔孫通的時候,這樣寫道:
語曰:「千金之裘,非一狐之腋也;台榭之榱,非一木之枝也;三代之際,非一士之智也。」信哉!夫高祖起微細,定海內,謀計用兵,可謂盡之矣。然而劉敬脫挽輅一說,建萬世之安,智豈可專邪!叔孫通希世度務,制禮進退,與時變化,卒為漢家儒宗。「大直若詘,道固委蛇」,蓋謂是乎?[185]
司馬遷所引用的這段俗語,以「千金之裘」、「台榭之榱」來比喻,說明夏、商、周三代的歷史存在不是「一士之智」可以達到的。這個樸素的比喻,包含了進步的歷史觀念,即歷史不是一個人可以創造出來的,它需要許多人的才智參與創造。這裡並沒有說到民眾參與創造歷史,但顯然已不同於對君主作用過分誇大的那種歷史觀念。它強調的是眾人的作用。
在司馬遷的歷史哲學中,這個認識占有重要的位置,他引用這段俗語是很自然的事情。通觀《史記》,司馬遷所肯定的,豈止是劉邦創立帝業時手下的大將、謀臣,豈止是「建萬世之安」的劉敬、「為漢家儒宗」的叔孫通。在司馬遷的歷史觀念中,他是充分肯定了人在歷史活動中的作用,從帝王將相到遊俠、傭耕,從儒林學人到工商業者,都在他的視野之內,都在他的評價之列。司馬遷的人物論,實已遠遠超出「帝王之功,非一士之略」或「三代之際,非一士之智」的範圍。這在古代史學上是難能可貴的了。
基於上述觀點,魏徵在《隋書》史論中稱道李諤等人各有所長,「皆廊廟之榱桷,亦北辰之眾星」[188],充分肯定他們各自在某個方面的專長和作用。魏徵誇獎李德林「幼有操尚,學富才優,譽重鄴中,聲飛關右。王基締構,協贊謀猷,羽檄交馳,絲綸間發,文誥之美,時無與二」[189],高度評價了李德林的才華出眾及其在隋皇朝建立過程中的作用。魏徵突出地表彰了隋朝在南下滅陳、統一全國的事業中的將領,指出:「賀若弼慷慨,申必取之長策,韓擒奮發,賈餘勇以爭先,勢甚疾雷,鋒逾駭電。隋氏自此一戎,威加四海。」[190]他讚嘆他們在這歷史性的事件中所發揮的極不平凡的作用。總之,魏徵認為,一個強大的、統一的隋朝的建立,本是各種各樣人才發揮作用的結果,並非「一士之略」所能成功的。由於他們在歷史上都作出過貢獻,因而他們的事跡將「留於台閣」,不可磨滅,並不因為隋朝的滅亡而使這些「北辰之眾星」失去光輝。魏徵能夠用這種觀點去評價前朝的歷史人物,的確是十分難得的。同時,他也希望鞏固唐代開國元臣的地位,充分肯定他們的歷史功績。唐太宗以凌煙閣為名臣圖形,應當說就是基於與魏徵相同的認識。
時房玄齡、魏徵、李靖、溫彥博、戴胄與珪同知國政,嘗因侍宴,太宗謂珪曰:「卿識鑒精通,尤善談論,自玄齡等,咸宜品藻。又可自量,孰與諸子賢?」對曰:「孜孜奉國,知無不為,臣不如玄齡。每以諫諍為心,恥君不及堯、舜,臣不如魏徵。才兼文武,出將入相,臣不如李靖。敷奏詳明,出納惟允,臣不如溫彥博。處繁理劇,眾務必舉,臣不如戴胄。至如激濁揚清,嫉惡好善,臣於數子,亦有一日之長。」太宗深然其言,群公亦各以為盡己所懷,謂之確論。
吳兢的這段記述,從「帝王之功,非一士之略」的歷史觀念來看,可謂一個絕妙的例證。從當時人之論當時人來看,稱得上是精彩的人物評價。唐太宗稱讚王珪「識鑒精通,尤善談論」,也是知人之言。
在中國史學上,反映「帝王之功,非一士之略」這一歷史觀念的著作和言論很多。如各種名臣傳記,便有較多的反映。元代史家歐陽玄序《元朝名臣事略》說:「壯哉,元之有國也,無競由人乎!」又說:「乾坤如許大,人才當輩出。」又如論史、考史之書也有這樣的反映。清代史家趙翼既考史,又論史。他提出的一些問題如「漢初布衣將相之局」、「漢使立功絕域」、「貞觀中直諫者不止魏徵」、「武后納諫知人」[191]等,都不同程度地反映出了這種歷史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