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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興亡論」種種

2024-08-14 18:51:40 作者: 瞿林東著

  自漢初人討論興亡之後,三國以下,論者蜂起。這一方面是由於三國兩晉南北朝時期皇朝更迭頻繁,另一方面是由於「風行萬里」的隋皇朝的驟興驟亡,從而使這個問題的討論始終具有突出的現實性。三國魏人曹冏的《六代論》,論夏、殷、周、秦、漢的歷史經驗教訓,分析曹魏面臨的現實問題,指出:「觀五代之存亡,而不用其長策,睹前車之傾覆,而不改其轍跡。子弟王空虛之地,君有不使之民;宗室竄於閭閻,不聞邦國之政。權均匹夫,勢齊凡庶。內無根深不拔之固,外無磐石宗盟之助,非所以安社稷、為萬代之業也。」[135]作為魏的宗室,曹冏已預感到曹爽、齊王芳將面臨「疾風卒至」、「天下有變」的局面。西晉陸機的《辨亡論》兩篇,寫出了三國孫吳興亡的歷史。作者作為吳國的遺民和名將陸遜的後人,對吳國之亡深致惋惜之情,但他也指出了:「吳之興也,參而由焉,孫卿所謂合其參者也。及其亡也,恃險而已,又孫卿所謂舍其參者也。夫四州之萌,非無眾也;大江之南,非乏俊也。山川之險,易守也;勁利之器,易用也;先政之策,易循也。功不興而禍遘者,何哉?所以用之者失也。」[136]這裡說的「合其參」、「舍其參」,是指天時、地利、人和這三個因素對於政治興亡的關係。東晉史家干寶的《晉紀·總論》嚴肅地剖析了西晉滅亡的原因,認為它「創基立本」不廣不深,固是其重要原因,而朝風、政風、世風的「淫僻」,人們「恥尚失所」,則是其敗亡的直接原因。他指出:「學者以莊、老為宗而黜《六經》,談者以虛薄為辯,而賤名儉,行身者以放濁為通,而狹節信,進仕者以苟得為貴,而鄙居正,當官者以望空為高而笑勤恪。……由是毀譽亂於善惡之實,情慝奔於貨欲之途,選者為人擇官,官者為身擇利。而秉鈞當軸之士,身兼官以十數,大極其尊,小錄其要,機事之失,十恆八九。而世族貴戚之子弟,陵邁超越,不拘資次,悠悠風塵,皆奔競之士,列官千百,無讓賢之舉。……禮法刑政,於此大壞。……國之將亡,本必先顛,其此之謂乎!」[137]這裡著重講了社會風氣跟政治得失的關係。

  這三篇討論興亡的文章,文辭都很好,因而被蕭統輯入《文選》,有很大的社會影響。隋唐時期,也有許多討論政治興亡的名篇。北宋李昉等所編《文苑英華》,內中有三卷為「興亡」論,所收作品都是隋唐人的撰述。它們是:隋盧思道的《北齊興亡論》、《後周興亡論》,李德林的《天命論》;唐朱敬則的《魏武帝論》、《晉高祖論》、《宋武帝論》、《北齊高祖論》、《北齊文襄論》、《北齊文宣論》、《梁武帝論》、《陳武帝論》、《陳後主論》、《隋高祖論》、《隋煬帝論》,權德輿的《兩漢辨亡論》,羅袞的《秦論》上下二首[138]。同書所收盧照鄰的《三國論》、李德裕的《鼎國論》(亦作《三國論》)、《宋齊論》[139],也都是以討論興亡為主旨的。朱敬則在武則天時曾兼修國史,「嘗采魏晉已來君臣成敗之事,著《十代興亡論》」[140]。《十代興亡論》原為10卷,今存11篇,可能是它的一部分遺文,從中仍可看出這位史論家的深刻的歷史見解。唐代論興亡的專書,還有虞世南所著《帝王略論》[141]5卷、吳兢《貞觀政要》10卷。虞書序稱:「暨乎三代,則主有昏明,世有治亂,興亡之運,可得而言。其明者可為軌範,昏者足為鑑戒。以其狂瞽,請試論之。」本書是討論三代至隋的興亡治亂之故。吳書序稱:「太宗時政化,良足可觀,振古而來,未之有也。……庶乎有國有家者,克遵前軌,擇善而從,則可久之業益彰矣,可大之功尤著矣,豈必祖述堯舜,憲章文武而已哉!」本書以四十個專題記述唐太宗時的政治活動和君臣論政的見解,實際上是總結了唐初所以興盛的原因。唐代史學家、思想家、政治家之論興亡:一是專講人事,不再空談「天命」;二是對現實和歷史前途顯示出來相當的自信,很少回過頭去陶醉於對三代、兩漢的追尋。

  這個時期關於興亡的討論,有許多精彩的論點,還包含在一些有成就的皇朝史撰述和專史撰述中。「隋之得失存亡,大較與秦相類」,這是《隋書》史論對於隋朝歷史經驗教訓的最重要的概括。唐繼隋而起,隋何以亡,唐何以興?對於這樣一個問題的回答,猶如西漢初年陸賈受劉邦之命作《新語》一樣,成為《隋書》史論極為重視的中心問題。

  《隋書》史論的作者注意從變化的觀點來分析歷史現象,認為隋朝「衰怠」、「亂亡」的原因,「所由來遠矣,非一朝一夕」[142],而著重分析了隋亡「成於煬帝」的種種政治原因,指出:

  隋煬帝負其富強之資,思逞無厭之欲,狹殷周之制度,尚秦漢之規摹。恃才矜己,傲狠明德,內懷險躁,外示凝簡,盛冠服以飾其奸,除諫官以掩其過。淫荒無度,法令滋章,教絕四維,刑參五虐,鋤誅骨肉,屠剿忠良。受賞者莫見其功,為戮者不知其罪。驕怒之兵屢動,土木之功不息。頻出朔方,三駕遼左,旌旗萬里,徵稅百端,猾吏侵漁,人不堪命。乃急令暴條以擾之,嚴刑峻法以臨之,甲兵威武以董之,自是海內騷然,無聊生矣。[143]

  這一段評論,把隋煬帝統治時期驕橫殘暴的政治揭示得極為深刻。聯繫到隋煬帝嚴刑峻法、窮兵黷武、營造無日、巡幸不止等等做法,這個評論是符合歷史事實的。其中有些見解,如說隋煬帝「淫荒無度,法令滋章」,「驕怒之兵屢動,土木之功不息」,「猾吏侵漁,人不堪命」等,是接觸到了隋朝滅亡的某些根本問題了。

  《隋書》史論為了深入地闡明隋亡的教訓,還進一步把文帝、煬帝時期的政治作了比較,指出:

  《隋書》史論除了以隋朝自身的歷史作比較外,還進而把隋朝的歷史與秦朝的歷史作了比較,並得出這樣的結論:「其隋之得失存亡,大較與秦相類。始皇併吞六國,高祖統一九州,二世虐用威刑,煬帝肆行猜毒,皆禍起於群盜,而身殞於匹夫。原始要終,若合符契矣。」[146]《隋書》史論的著者在此明確指出,隋亡和秦亡一樣,都是被「群盜」所推翻。這就是全部問題的癥結所在。

  此外,《隋書》史論還從經濟上探討了隋朝滅亡的原因,指出:「取之以道,用之有節,故能養百官之政,勖戰士之功,救天災,服方外,活國安人之大經也。」這可以說是《隋書》史論撰者的根本的經濟原則。其具體主張是:「不奪其時,不窮其力,輕其征,薄其賦,此五帝三皇不易之教也。」相反,「若使之不以道,斂之如不及,財盡則怨,力盡則叛」,那時人民就要起來造反。質而言之,就是對百姓的「使」與「斂」要有一個限度。不超過這個限度,就可以「活國安人」,超過這個限度,就要「怨」、「叛」叢生。

  《隋書》史論分析了隋朝末年由於勞役、兵役過重,造成了生產力的巨大破壞,以致出現了「比屋良家之子,多赴於邊陲,分離哭泣之聲,連響於州縣。老弱耕稼,不足以救飢餒,婦工紡績,不足以贍資裝」的悲慘局面。加之「租賦之外,一切征斂,趣以周備,不顧元元,吏因割剝,盜其太半」,終於弄得全國各地「盜賊充斥」,故而「隋氏之亡,亦由於此」。於是《隋書》史論總結出這樣的歷史經驗:「富而教之,仁義以之興;貧而為盜,刑罰不能止。」[147]這些議論,從歷史觀點來看,則比較明確地認識到社會生產的發展與破壞,對於皇朝的興盛與衰亡有直接的關係。

  

  史家論晉、隋之亡,在種種興亡論中,是有典型意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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