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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諛臣、積聚、風教與興亡成敗

2024-08-14 18:51:32 作者: 瞿林東著

  古代史家論朝代興亡,到王夫之著《讀通鑑論》達到極致,他提出「諛臣」、「積聚」、「風教之興廢」與興亡的關係,是著眼於從人、物、世風三個方面來揭示興亡的原因。

  (一)指出了托國於諛臣則亡,國無諛臣則存

  他指出:「秦始皇之宜短祚也不一,而莫甚於不知人。非其不察也,惟其好諛也。托國於趙高之手,雖中主不足以存,況胡亥哉!漢高之知周勃也,宋太祖之任趙普也,未能已亂而足以不亡。建文立而無託孤之舊臣,則兵連禍結而尤為人倫之大變。徐達、劉基有一存焉,奚至此哉?雖然,國祚之所以不傾者,無諛臣也。」[124]這是從秦、漢論到宋、明,闡述有無諛臣、君主是否「好諛」對於國之存亡的關係。他進而指出:「好諛者,大惡在躬而猶以為善,大辱加身而猶以為榮,大禍臨前而猶以為福;君子以之喪德,小人以之速亡,可不戒哉!」[125]這是把是否有諛臣與國之存亡的關係,作更廣泛的認識,認為:「天下之足以喪德亡身者,耽酒嗜色不與焉,而好諛為最。」[126]

  (二)指出了不重「積聚」、「無總於貨寶」與政治統治的關係

  他舉了一個人們很熟悉的事例:「漢王(劉邦)之入秦宮而有艷心,見不及此。樊噲曰:『將欲為富家翁邪?』英達之君而見不及噲者多矣。范增曰:『此其志不在小。』豈徒一時取天下之雄略乎!以垂訓後嗣,而文景之治,至於盡免天下田租而國不憂貧,數百年君民交裕之略,定於此矣。」[127]樊噲以幽默的口吻批評了劉邦,劉邦大度地接受了批評,這涉及漢初治國方略,文景之治、武帝之盛都與此有關,實未可小看。王夫之由此通觀歷史,指出:「天子而斤斤然以積聚貽子孫,則貧必在國;士大夫斤斤然以積聚貽子孫,則敗必在家;庶人斤斤然以積聚貽子孫,則後世必饑寒以死。……後之王者,聞樊噲富翁之誚,尚知懲乎!」[128]他著重指出的,還是「積聚」與政治得失的關係,如西晉末年,劉聰攻占洛陽,執晉懷帝,百官無一死者。而當初有人提出暫避洛陽的建議,公卿們不同意,並以「效死以守社稷」為藉口。王夫之辨析說,這一方面是公卿們擔心失去「尊榮」;另一方面則是因為他們「久宦於雒,而治室廬,置田園,具器服,聯姻戚,將欲往而徘徊四顧,弗能捐割」。他接著引用《尚書·盤庚》中的話並發表感慨說:「故《盤庚》曰:『無總於貨寶,生生自庸。』總其心于田廬器服之中,仰不知有君,俯不知有軀命,故曰若此之流,惡可責以杖節死義乎?」王夫之在鞭笞這類公卿的同時,也稱讚了唐玄宗於危難之中「度越尋常」的見識。安史之亂起,玄宗將奔蜀,楊國忠建議焚毀府庫,玄宗說:「留此以與賊,勿使掠奪百姓。」王夫之認為:「其輕視貨貝之情,度越尋常遠矣。是以唐終不亡也。」他對北宋時「汴京士庶擁李綱以歡呼者」,提出不同於一般看法的見解,認為其中不能排除「不忍捐其雞豚瓮缶」之情,以致「肝腦塗地,妻子為俘」[129]。在他看來,樊噲的富翁之誚對於政治的得失,實在是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故反覆予以闡說。

  (三)指出了「風教之興廢」與皇朝興亡的關係

  王夫之認為:「風教之興廢,天下有道,則上司之;天下無道,則下存之;下亟去之而不存,而後風教永亡於天下。」[130]這裡說的「風教」,主要指人們在政治品質上的修養的原則。他結合東晉、南朝的歷史論道:「大臣者,風教之去留所託也。晉、宋以降,為大臣者,怙其世族之榮,以瓦全為善術,而視天位之去來,如浮雲之過目。故晉之王謐,宋之褚淵,齊之王晏、徐孝嗣,皆世臣而托國者也,乃取人之天下以與人,恬不知恥,而希佐命之功。風教所移,遞相師效,以為固然,而矜其通識。」[131]這些話,很深刻地反映出東晉、南朝門閥地主的特點,即人們把家族的存亡置於皇朝的存亡之上,而他們當中有一些人是所謂「世臣而托國者」,這實在是當時政治的悲劇。

  與此相聯繫的,王夫之還指出自漢迄於隋,有「偽德」、「偽人」造成政治亂敗的現象,也是一個重要的歷史教訓。什麼是「偽德」,他說:「持德而以之化民,則以化民故而飾德,其德偽矣。」這種「偽德」的表現形式及其危害是:「挾一言一行之循乎道,而取償於民,頑者侮之,黠者亦飾偽以應之,下上相率以偽,君子之所甚賤,亂敗之及,一發而不可收也。」什麼是「偽人」,王夫之認為:「夫為政者,廉以潔己,慈以愛民,盡其在己者而已。」如果不能這樣做,又「持此為券以取民之償」者,便是「偽人」。他列舉事實,自西漢便出現這種「偽人」,而至東漢之末,則「矯飾之士不絕於策」,至隋文帝更是「獎天下以偽」,以致「上下相蒙以偽,奸險戕奪,若火伏油中,得水而焰不可撲,隋之亡也,非一旦一夕之致也。其所云德化者,一廉恥蕩然之為也」[132]。他反覆揭示了「偽德」、「偽人」對於政治的危害,認為,德之於政,確乎是重要的,關鍵在於一個「誠」字,說:「夫德者,自得也;政者,自正也。尚政者,不足於德;尚德者,不廢其政:行乎其不容已,而民之化也,俟其誠之至而動也。」[133]

  王夫之從「風教」論到「德化」的誠與偽,都是指出了意識形態對於政治的重要。《讀通鑑論》對於歷代治亂興衰之故的辨析十分廣泛,有些是針對具體問題說的,有些則是有普遍性的認識。他說此書「於大美大惡、昭然耳目、前有定論者,皆略而不贅」[134]。這反映了他在辨析興亡方面對自己提出了很高的要求。上述幾個方面都具有一定的普遍性,而在認識上多有超出前人的地方。司馬遷提出「稽其成敗興壞之理」,真是一個久而不衰的歷史命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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