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五德終始說和樸素進化觀
2024-08-14 18:51:18
作者: 瞿林東著
古今歷史變化是循環的,倒退的,還是進化的?這是中國古代歷史觀念中的一個重要問題。其中,以歷史循環論和樸素的進化觀尤其具有代表性。
歷史循環論是戰國時期的陰陽家提出來的。陰陽家接過了西周末年、春秋時期出現的陰陽五行說的形式,灌注了唯心主義的神秘內容,把樸素的唯物主義的四時、五行說,蛻變為唯心主義的五德終始說。陰陽家的著作大多佚失,《漢書·藝文志》著錄了戰國晚期這一學派的有關論著目錄,而《呂氏春秋·應同》則保留了比較完整的五德終始說的內容,可以引為例證[98]。其文曰:
凡帝王者之將興也,天必先見祥乎下民。黃帝之時,天先見大螾大螻,黃帝曰:「土氣勝!」土氣勝,故其色尚黃,其事則土。及禹之時,天先見草木秋冬不殺,禹曰:「木氣勝!」木氣勝,故其色尚青,其事則木。及湯之時,天先見金刃生於水,湯曰:「金氣勝!」金氣勝,故其色尚白,其事則金。及文王之時,天先見火,赤鳥銜丹書集於周社,文王曰:「火氣勝!」火氣勝,故其色尚赤,其事則火。代火者必將水,天先見水氣勝,水氣勝,故其色尚黑,其事則水。
按照這個理論,每一個朝代的興起,上天都將發出預告,而受命的帝王將按這一預告來判斷與這一朝代的「德」,即土、木、金、火、水五德中的相應位置。而五德循環,終而復始,一個一個的朝代就這樣興亡更迭。
五德終始說不僅迎合各諸侯的政治需要,而且在秦皇朝統一後受到特別的推重。史載:「始皇推終始五德之傳,以為周得火德,秦代周德,從所不勝。方今水德之始,改年始,朝賀皆自十月朔。衣服旄旌節旗皆上黑。……更名河曰德水,以為水德之始。剛毅戾深,事皆決於法,刻削毋仁恩和義,然後合五德之數。於是急法,久者不赦。」[100]這可以看作是五德終始說自戰國中期以來所獲得的最「輝煌」的地位。秦始皇為了證明自己是符合水德,乃尚黑,不惜使整個朝堂上黑壓壓一片。
五德終始說在歷史觀念的發展上,有一定的影響。司馬遷對五德終始說是持批判態度的,但他還是受到了歷史循環論思想的影響。他在講到夏、殷、周三代主忠、主敬、主文的三統說時,寫道:「三王之道若循環,終而復始。」[101]儘管他批評「秦政不改」,稱道漢代「承敝易變」,意在提倡歷史中的「變」,但在這個具體問題上的「變」是有極大的局限的,是「終而復始」的「變」。當然,這在司馬遷的「通古今之變」的歷史觀念體系中,只是一個小小的不諧音。五德終始說的「凡帝王者之將興也,天必先見祥乎下民」的說法,對董仲舒的「天人感應」說和東漢的讖緯思想,都有一定的影響。而班固撰《漢書》,反覆申言「劉氏承堯之祚」、「唐據火德,而漢紹之」、「漢紹堯運,以建帝業」[102],則顯然是接受了五德終始說的理論。其後,隨著正閏論、正統論的興起,它們也都可以溯源至五德終始說。
在中國史學上,樸素的進化觀點占有突出的地位,是中國史學之觀念形態的優良傳統之一。在「變」的觀念上,它同循環論有一定的共同之處;但在「變」的性質和「變」的方向上,則不同於歷史循環論,而是認為社會歷史在變化中前進,在變化中發展。《易·繫辭上》:「日新之謂盛德。」《易·雜卦傳》:「革去故也,鼎取新也。」這是較早的樸素進化觀點。韓非子提出上古、中古、近古之說,提出「古今異俗,新故異備」[103]之說,是很明顯的樸素進化思想。而司馬遷的「通古今之變」的思想,則包含著豐富的樸素歷史進化觀點。再者,《春秋》公羊三世說的形成,把歷史視為從據亂世到昇平世再到太平世的演進過程,也是一種很有代表性的樸素進化觀點,且與近代的進化論有比較重要的歷史聯繫。
唐代以下的史家,在發展樸素進化觀方面,有越來越突出的成就。這主要反映在三個問題上。第一,是關於人心風俗。史家吳兢記貞觀初年唐太宗與群臣討論治國方略,魏徵力主施行教化,指出,「若聖哲施化,上下同心,人應如響,不疾而速,期月而可,信不為難,三年成功,猶謂其晚。」太宗以為然。封德彝等人反對魏徵的主張,認為:「三代以後,人漸澆訛,故秦任法律,漢雜霸道,皆欲化而不能,豈能化而不欲?若信魏徵所說,恐敗亂國家。」魏徵運用歷史知識來反駁他們,指出,黃帝、顓頊、商湯、武王、成王在教化方面都取得了成功,「若言人漸澆訛,不及純樸,至今應悉為鬼魅,寧可復得而教化耶?」封德彝等人無以為對,但仍不同意推行教化政策。唯有唐太宗堅定地採納魏徵意見,並在政治上取得了成功。他總結這一段歷史,說:「貞觀初,人皆異論,雲當今必不可行帝道、王道,惟魏徵勸我。既從其言,不過數載,遂得華夏安寧,遠戎賓服。突厥自古以來,常為中國勁敵,今酋長並帶刀宿衛,部落皆襲衣冠。使我遂至於此,皆魏徵之力也。」[104]唐太宗為一代明君,魏徵是唐初撰修梁、陳、齊、周、隋「五代史」的主持者之一,並撰寫了《隋書》史論和《梁書》、《陳書》、《北齊書》三書的總論,吳兢是與劉知幾同時的著名史家:故上面所記的論爭和實踐,在歷史觀念上和歷史發展上,都具有重要的意義。王夫之說:「魏徵之折封德彝曰:『若謂古人淳樸,漸至澆訛,則至於今日,當悉化為鬼魅矣,』偉哉其為通論已。」[105]第二,是關於「中華」與「夷狄」。史學家杜佑指出,「古之中華,多類今之夷狄」[106],「古之人樸質,中華與夷狄同」[107]。杜佑從地理環境上分析了「中華」進步的原因和「夷狄」未能進步的原因,表現出他在民族問題上的進步思想和樸素進化觀。第三,是關於「封建」。柳宗元著《封建論》,從「生人之初」,闡述到「天下會於一」,描繪出了一幅社會歷史不斷進化的圖景。這些,都極大地豐富了樸素的歷史進化觀。
明清之際的王夫之把樸素進化觀推向更高的階段,即以歷史進化的觀點解釋歷代的政治統治,尤其是歷代的政治制度。他繼承柳宗元對「封建」的認識,認為:「封建之不可復也,勢也。」「封建不可復行於後世,民力之所不堪,而勢在必革也。」[108]王夫之盛讚唐朝不封宗室的政策,認為:「宗室人才之盛,未有如唐者也,天子之保全支庶而無猜無戕,亦未有如唐者也。……故唐宗室之英,相者、將者、牧方州守望郡者,臻臻並起,而恥以紈絝自居,亦無有夢天吠日、覬大寶而干甸師之辟者。」[109]王夫之對歷代制度有一個總的認識,就是:「以古之制,治古之天下,而未可概之今日者,君子不以立事;以今之宜,治今之天下,而非可必之後日者,君子不以垂法。」[110]這就是「一代之治,各因其時」[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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樸素進化觀在理論上沒有發展到更加縝密的階段,但它作為一種歷史進化的觀念,在中國史學上有古老的傳統和廣泛的影響。同時,它也是中國史學在歷史觀念上之接受近代進化論的一個思想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