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中國以外的世界和世界範圍內的中國
2024-08-14 18:46:02
作者: 瞿林東著
中國史學上也有豐富的關於域外情況的記載,這些記載對於認識中外關係史是非常重要的,有些記載甚至成為現今有關國家研究其本國史的珍貴的文獻,這是中國史學對世界史學的貢獻之一。
鴉片戰爭以後,中國史家為救亡圖強的憂患意識、愛國熱情所激發,開始自覺地以新的視角觀察中國以外的世界,同時又從世界範圍和中外關係來觀察中國,從而逐步培育起一種新的近代意義上的世界意識和世界觀念。
在這方面,林則徐是前驅,是「睜眼看世界」的第一人。他的愛國精神和世界意識影響了那個時代的一批人。林則徐曾有「青史憑誰定是非」的詰問,這一詰問已由他的後繼者們魏源、姚瑩、黃遵憲等人的事業和清代後期一系列不平等條約的簽訂,從正反兩個方面做出了回答。從《四洲志》到《海國圖志》是一個飛躍,這是中國史家第一次全面而系統地撰寫成世界歷史地理著作。中國人藉助這部著作的影響,在困惑中開始走向世界。從《海國圖志》到《法國志略》、《日本國志》又是一個飛躍,這是中國史家第一次完整地分別撰寫出東、西方兩個資本主義國家的歷史和現狀,並由此通過比較而初步認識到中國落後了。王韜對「中原大地」的關注,黃遵憲的中國士大夫不了解外國事務的感嘆和憂慮,正表明中國一些史家對世界已有了較深刻的認識。這是中國史學前所未有的進步。
近代意義上的世界意識的特點,不僅僅是要了解外國、認識世界,而且要從世界範圍來認識中國,確定中國在世界上的位置,尤其是要從中外關係上來分析重大的歷史事件。在這方面,夏燮的《中西紀事》為這時期的史學貢獻出了豐富的思想資料。可以這樣說,夏燮史學近代意識的突出之點即是近代的世界意識。
同樣是記載鴉片戰爭的歷史,夏燮為自己的著作所取的名稱叫作《中西紀事》,其特點極為突出,顯示出恢廓的視野。具體說來,夏燮是從中西關係這一大背景下來認識和撰述鴉片戰爭這段歷史的。可以說,在鴉片戰爭史的撰述上,夏燮是獨具特色的。
其一,把鴉片戰爭放到中西關係中來考察。夏燮認為:「猾夏起於通番,漏卮原於互市,邊釁之生由枿於此。」[53]故《中西紀事》開篇即記「通番之始」。此篇詳敘歐羅巴洲及其主要國家之東來的始末,文中屢屢提到《海國圖志》、《瀛環志略》,說明夏燮是深受它們的影響的,但夏燮卻是運用它們的某些材料來揭示鴉片戰爭的世界歷史背景。
其二,從西方國家在中國的傳教和對中國的通商,揭示了英國發動侵略中國的鴉片戰爭的必然性。夏燮以豐富的史實揭露西方傳教士在中國「妄行傳教」的活動,以至於傳教士「皆與大吏分庭抗禮」[54]。而在通商活動中,西方國家亦往往提出非分之要求,以至於動輒「連兵」入侵,以武力相威脅,以達到它們的通商中所不能達到的目的。儘管夏燮還不可能認識到這正是近代資本主義野蠻掠奪的強盜行徑,但他客觀上已從世界範圍內揭露出這種野蠻掠奪的事實。從這一基本認識出發,夏燮駁斥了所謂「中西之釁,自燒煙啟之」的論調,指出:「今載考前後,乃知釁端之原於互市,而非起於鴉片也。夫互市者,實中西交爭之利,而關胥牙儈必欲專之,外洋因利而得害,乃思以害貽中國,而陰收其利。」從「互市」即通商來揭示「中西之釁」即鴉片戰爭的深層原因,確是夏燮的卓見。「外洋」為了逐利而採用非法手段也是勢在必然。正如他在另一處所說:「即使鴉片不入中國,亦未能保外洋之終於安靖而隱忍也。且鴉片之來,亦為貨物之虧折起見耳。貨物不得其利,乃思取違禁之物以補償之。」[55]夏燮一方面看到「外洋」之來中國通商,絕不會安分的,目的是為了「利」,這是完全正確的;但他認為「外洋」以走私鴉片求得「補償」似是不得已而為之,這就不對了。英國鴉片貿易史的本質,是不擇手段地對印度、中國等亞洲國家進行掠奪;「補償」一說,不免失於幼稚。這裡所要肯定的,是夏燮從中西通商、「夷人唯利是趨」的世界眼光來闡明鴉片戰爭爆發的必然性,顯示出他對「外洋」的深刻認識。
其三,注意到從複雜的國際關係來分析列強對中國侵略的一致性。夏燮在《四國合縱》篇中,先是一一闡述了「英法和戰之始末」、「英彌(美)和戰之始末」、「英俄交惡及中西構釁之始末」,繼而闡述英、法、彌(美)、俄「四國聯盟而合縱稱兵」一齊侵略中國,以武力攫取種種特權,直至咸豐十年(1860)英軍「入寇京師」而「上狩灤陽」。篇中夏燮對英、法、美、俄四國的侵略野心頗有揭露和抨擊,尤其對俄國強迫清廷割讓大片領土表示極大憤慨,顯示了一個愛國史家的明確立場。他還引用《西人月報》的評論,指出:「中西相持,俄人又將從中窺釁,以收漁人田父之利。此不可不慮者也。」[56]不幸的是恰被他言中了。
如果說第一次鴉片戰爭中的國際關係還比較簡單的話,那麼第二次鴉片戰爭中的國際關係就變得更加複雜、多變和險惡了。這是《中西紀事》給予後人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啟示。夏燮正是以一種在當時是至為難得的世界意識,把兩次鴉片戰爭置於中西關係的總的歷史背景下進行考察和敘述,指出鴉片戰爭是不可避免的,從深層次上揭示了「外洋」之「唯利是趨」的侵略本質。夏燮史學之世界意識的價值即在於此。
夏燮同姚瑩比起來,他沒有直接參與抗擊列強入侵的鬥爭,也缺少同主戰派人物的交往,故對林則徐銷煙抗敵的氣概,對魏源師夷制夷的戰略,於書中缺乏足夠的評論,甚至還有誤解之處。當然,此是枝節,不必苛求。
從19世紀40年代到90年代,從姚瑩到黃遵憲,中國史家所孜孜以求的,不論是在民族、疆域、國家方面提出的新認識,還是在中國與世界之關係方面提出的新認識,都是中國史學上的重大進步。這些進步表明,在歷史觀念上,中國史學因有近代意識和世界意識的滋生而在發生深刻的變化。同時,這些進步還表明,這時期的史學家們大多意在留心世務、關注國運,是一些勇敢地站在歷史潮流前頭的人。他們批評那些「坐井觀天」、「暗昧無知」,「好談古義,足以自封」的士大夫,在「夷務紛紜」的年代「茫昧自安」,必將「誤天下國家」,顯示出了「良史之憂」的深刻見解。
從中國史家的近代意識和世界意識中可以看出,中國史學的近代化趨勢愈來愈強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