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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黃遵憲的《日本國志》

2024-08-14 18:45:49 作者: 瞿林東著

  黃遵憲(1848—1905),字公度,別號人境廬主人,廣東嘉應州(今廣東梅州市)人。黃遵憲在光緒二年(1876)鄉試中舉,此後的20年中,他的政治生涯可以說是同光緒朝的歷史同起同落。光緒三年(1877),黃遵憲作為中國駐日本使館參贊東渡日本,居留近5年。頭兩年中,所見所聞,寄以詩篇,名《日本雜事詩》。這兩年中,他「稍稍習其文,讀其書,與其士大夫交遊」,開始了解了日本的歷史、文化,尤為明治維新以來日本近十幾年的巨大變化所吸引,約光緒五年(1879),乃發凡起例,著手撰寫《日本國志》一書。經3年,書稿未就,於光緒八年(1882)調任駐美國舊金山總領事。他攜稿赴任,但「無暇卒業」。光緒十一年(1885)由美回國,謝辭他任,閉門編纂,於光緒十三年(1887)卒成此書,首尾費時8年。

  《日本國志》「為類十二,為卷四十」,「以其體近於史志」,故名。作者之所謂「類」,是以事類區分,採用紀傳體史書中志的體例。12類是:《國統志》3卷、《鄰交志》5卷、《天文志》1卷、《地理志》3卷、《職官志》2卷、《食貨志》6卷、《兵志》6卷、《刑法志》5卷、《學術志》2卷、《禮俗志》4卷、《物產志》2卷、《工藝志》1卷,凡40卷。又卷首另作《中東年表》,系中日紀年對照表,「以便觀者」。作者在本書《凡例》中說:「日本古無志書,近世源光國作《大日本史》,僅成兵、刑二志;蒲生秀實欲作氏族、食貨諸志,有志而未就(原註:僅有職官一志,已刊行);新井君美集中有田制、貨幣考諸敘,亦有目而無書。此皆漢文之史而殘闕不完,則考古難。」但自維新以來「禮儀典章頗彬彬矣」[33],故作者較易采輯。據薛福成《日本國志》序稱,作者所采之書多至200餘種。

  黃遵憲在《日本國志》自敘中說到了他撰寫此書的初衷,他寫道:「昔契丹主有言:『我於宋國之事,纖悉皆知;而宋人視我國事,如隔十重雲霧。』以余觀:日本士夫類能讀中國之書,考中國之事;而中國士夫好談古義,足已自封,於外事不屑措意,無論泰西,即日本與我僅隔一衣帶水,擊柝相聞,朝發可以夕至,亦視之若海外三神山,可望而不可即!」他援引《周官禮》所載「外史」之職,乃撰此書,並自比「外史氏」而發論議,只是為了說明:「今之士夫亦思古人學問,考古即所以通今,兩不偏廢。」[34]其良苦用心,可見一斑。從這些話中,反映出作者對於研究「外事」的強烈的自覺意識,對於中國當時的士大夫「好談古義,足已自封」的狹隘眼光何等不滿,何等憂慮!3年之後,即光緒十六年(1890),黃遵憲在改訂《日本雜事詩》自序中,敘述了他對於明治維新以來日本形勢的認識過程。當其「擬草」《日本國志》一書時,意在「網羅舊聞,參考新政」;而後,「及閱曆日深,聞見日拓,頗悉窮變通久之理,乃信其政從西法,革故取新,卓然能自樹立」[35]。作者這個認識,表明他是站在歷史發展潮流前頭來觀察日本的歷史和現狀,同時也是以此為鏡來觀察中國的歷史和現狀的。所謂「信其政從西法,革故取新,卓然能自樹立」,則概括了《日本國志》的主旨。它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肯定君主立憲的政治體制。《國統志》系志名而紀體,記載了自古代至明治十一年(1878)八月的歷史。於明治時期,則逐年逐月詳其維新改良措施。元年(1868),記明治「以二條城為太政官代裁決庶政」,並「親臨會公卿諸侯,設五誓:曰萬機決於公論,曰上下一心,曰朝幕一途,曰洗舊習、從公道,曰求智識於寰宇」[36]。其後,種種「革故取新」之舉,均由此開始。八年(1875),記明治廢左右院,置元老院、大審院的詔敕說:「中興日淺,未臻上理」,在「五事」之誓的基礎上,「乃擴充誓文之意,更設元老院以定立法之源,置大審院以鞏司法之權;又召集地方官,以通民情、圖公益,漸建立憲政體」。又記次年明治命棲川親王「斟酌海外各國成法」,起草立憲「條例」。作者論道:「立憲政體,蓋謂仿泰西制,設立國法,使官民上下分權、立限,同受治於法律中也。」[37]作者在《國統志》卷末發表長篇評論,分析了當時各個階層、各種政治勢力圍繞著政體所展開的激烈的爭論,「喧譁囂競,嘵嘵未已」,但朝廷下詔「已以漸建立憲政體,許之民論」。當作者在駐英使館改訂《日本雜事詩》時,他在《自序》中寫道:「今年日本已開議院矣,進步之速,為古今萬國所未有。」「政從西法」,這是作者之撰寫《日本國志》最關注的問題,故有此論。作者在《職官志》序中,考察了中國歷史上圍繞官制而展開對《周禮》的爭論,認為這是很可悲的。他說:「古人有言:禮失而求諸野。則曷不舉泰西之政體而一證其得失也?日本設官,初仿《唐六典》;維新之後,多仿泰西。今特詳志之,以質論者。」作者首敘官制的一般原則,如等級、俸祿、勛位、章服、黜陟,而於黜陟一項尤詳維新以來的重大變化;次敘設官分職,作者自注說:「維新以來,設官分置,廢置紛紜」,「今專就明治十四年冬現有之官,分條臚舉,其仿照西法、為舊制所無者,特加詳焉」,故於元老院、大審院、文部省、府縣等地方政權敘致尤詳,反映了官制方面的變化。

  注重富國強兵、科技實學。《食貨志》序稱:「日本維新以來,尤注意於求富。然聞其國用則歲出入不相抵,通商則輸出入不相抵,而當路者竭蹶經營,力謀補救,其用心良苦,而法亦頗善。觀於此者,可以知其得失之所在矣。」[38]在作者看來,求富之路,並非可以一蹴而就,維新帶來的陣痛是難以避免的。《兵志》序又稱:「今日之列國,弱肉強食,眈眈虎視者乎。歐洲各國數十年來,競強角力,迭爭雄霸,雖使車四出,槃敦雍容,而今日玉帛,明日兵戎,包藏禍心,均不可測。各國深識之士,慮長治久安之局不可終恃,皆謂非練兵無以弭兵,非備戰無以止戰。」結合自鴉片戰爭以來中國歷史來看,作者對當時世界形勢的估量可謂明澈而清醒。作者認為:「日本維新以來,頗汲汲於武事,而其兵制多取法於德,陸軍則取法於佛(法),海軍則取法於英。故詳著之,觀此亦可知歐洲用兵之大凡。」雖言日本,而意亦含歐洲。作者進而指出:「今天下萬國,鷹瞵鶚視,率其兵甲,皆可橫行。有國家者不於此時講求兵制,籌一長久之策,其可乎哉!」[39]他在講到英國海軍之強以及日本欲效英國之法時,又強調指出了上述見解。[40]黃遵憲認為,富國強兵之道,固與「政從西法」密切相關,但絕離不開工藝實學的發展。他在《工藝志》序中論道:中國古代原有重視工藝實學的傳統,可惜「後世士大夫喜言空理,視一切工藝為卑卑無足道」,以致「實學荒矣」。他慨然指出:「今歐美諸國,崇尚工藝,專門之學,布於寰區。余嘗考求其術,如望氣察色、結筋搦髓、破腹取病,極精至能,則其藝資於民生;窮察物性、考究土宜,滋榮敷華,收穫十倍,則其藝資於物產;千鈞之炮、連環之槍,以守則固,以戰則克,則其藝資於兵事;火輪之舟、飛電之線,雖千萬里頃刻即達,則其藝資於國用;伸縮長短,大小方圓,制器以機,窮極便利,則其藝資於日用。舉一切光學、氣學、化學、力學,咸以資工藝之用,富國也以此,強兵也以此:其重之也,夫實有其可重者在也。」[41]這一段議論,同前文所引王韜《漫遊隨錄·製造精奇》中所描述的科學技術的廣泛應用,可謂同曲同工,識見相諧。所不同的是,黃遵憲對「今萬國工藝以互相師法,日新月異,變而愈上」的趨勢,更有緊迫之感,而對中國士大夫「喜言空理,不求實事之過」,尤有切膚之痛。他後來成為改良主義的推行者,絕不是偶然的。

  主張漢學、西學兼而用之。黃遵憲在《學術志》中提出了漢學、西學兼而用之的主張,這是從觀念形態上提出了更深層的認識。黃遵憲首先敘述了漢學在日本傳播和發展的歷史,認為它在日本有久遠的淵源和深厚的基礎,人們「耳濡目染,得知大義」。他舉例說:「尊王攘夷之論起,天下之士一倡百和,卒以成明治中興之功,則已明明收漢學之效矣。」他希望「日本之治漢學者,益騖其遠大者以待時用可也!」[42]同時他又指出,明治維新之前,西學也在日本傳播,「今之當路諸公,大率從外國學校歸來者也」,他們成了推行維新政治的得力人才。而「維新以後,壹意外外,既遣大使巡覽歐洲諸大國,目睹其事物之美、學術之精,益以崇尚西學為意」。明治四年(1871),設文部省,「尋頒學制於各大學區」,全面推行西方教育制度和教學內容,一方面「爭延西人為教師」,一方面有大批公費、私費學生「留學外國」,同時興建其他各種文化設施,等等。「由是西學有蒸蒸日上之勢」,雖然也存著「異論蜂起,倡一和百」的情況,但「國家政體,多采西法」,已成大勢所趨。作者進而著論批評在中國存在著對於西學的保守、狹隘看法,「惡其異類而並棄之,反以通其藝為辱,效其法為恥,何其隘也!」他進而分析說:「彼西人以器用之巧,藝術之精,資以務財訓農,資以通商惠工,資以練兵,遂得縱橫倔強於四海之中,天下勢所不敵者,往往理反為之屈。我不能與之爭雄,彼挾其所長,日以欺侮我、凌逼我,我終不能有簪筆雍容坐而論道之日,則思所以捍衛吾道者。正不得不藉資於彼法,以為之輔。以中土之才智,遲之數年,即當遠駕其上,內則追三代之隆,外則居萬國之上:吾一為之,而收效無窮矣。」這些話,顯然是針對當時中國士大夫說的,頗有循循善誘之意,故在論西學之長時,口氣多有緩和,不似他處激昂,足見作者良苦用心。當然,黃遵憲並不主張「盡棄所學而學他人」,但他畢竟是了解世界、面對現實的,他提醒人們要關注這樣的道理和事實:「器用之物,原不必自為而後用之。泰西諸國,以互相師法而臻於日盛,固無論矣。日本,蕞爾國耳,年來發憤自強,觀其學校,分門別類,亦駸駸乎有富強之勢。」[43]他以此反覆說明,不可盲目排斥西學,以免陷於「不達事變」之境。

  總的來看,黃遵憲以日本明治維新的歷史證明漢學、西學兼用的必要性,這也是言為日本而意在中國。而他所說的「西學」,非僅指器用而言,而是同他說的「政從西體」的主張相表里的。他雖然還沒有完全跳出中國士大夫傳統的窠臼,但他畢竟已經清醒地認識到效法西學實為歷史發展的趨勢。尤為可貴的是,他在推重西學的同時,已朦朧地覺察到西方國家所潛伏的弊病:「尚同而不能強同,兼愛而無所用愛,必推而至於極分裂、極殘暴而後已。執尚同、兼愛以責人,必有欲行均貧富、均貴賤、均勞逸之說者。吾觀歐羅巴諸國,不百年必大亂。」[44]19世紀末至20世紀的歐洲史和世界史證明,黃遵憲的預見並不是毫無根據的。

  自魏源、王韜到黃遵憲的外國史地研究,從一個重要方面反映出19世紀後半葉中國史家愛國圖強的時代精神,以及他們開闊視野、研究外國歷史的自覺意識。《海國圖志》作為當時的世界史著作,《法國志略》和《日本國志》作為當時的國別史著作,都達到了較高的水平,是近代史學萌生過程中的代表性著作。它們在體裁、體例和詳近略遠的撰述思想上,繼承了中國古代史學的優良傳統,對今天的世界史研究和撰述,仍有借鑑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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