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關於外國史地研究的新局面
2024-08-14 18:45:40
作者: 瞿林東著
一、魏源與《海國圖志》
在中國近代史學萌生過程中,中國史家關於邊疆史地的研究和關於外國史地的研究,可以說是同步展開而又互有交叉的。鴉片戰爭前夕,出於民族危機的預感,龔自珍已著手於邊疆史地的研究,而林則徐則倡導對外國史地的認識與研究,對邊疆史地的研究,固已涉及對外國的歷史與現狀的考察;而關於外國史地的研究,則往往聯繫著對當時中國前途的抉擇和命運的估量。這兩股史學潮流的奔騰、激盪,都同時代的脈搏發生著共振。
林則徐在廣州禁菸時,有一種了解世界、認識世界的迫切感,乃命人翻譯英人慕瑞所著《世界地理大全》,親自潤色,編訂刊刻,定名為《四洲志》。這是一本簡略介紹世界各洲30多個國家地理、歷史的書。此書雖只2卷,但開風氣之先,對後來中國學人研究、撰述外國史地之風,有倡導的作用。這也表明林則徐作為「開眼看世界的第一人」對近代史學萌生所起的作用。繼林則徐之後,魏源寫出了《海國圖志》,王韜寫出了《普法戰紀》、《法國志略》等書,黃遵憲則有《日本國志》的撰述。這些關於外國史地的著作,在當時的中國,以至在日本,都產生了重大的影響。今人鍾叔河主編的《走向世界叢書》(嶽麓書社出版)彙輯了鴉片戰爭後至辛亥革命前國人親歷歐美、日本的一批記述,從中可以看出那個時代的人們的思想、視野,確與清代前期大為迥異;也可以看出在近代史學萌生中,關於外國史地研究、撰述新局面之形成的必然趨勢。
魏源(1794—1857),原名遠達,字默深,湖南邵陽人。他28歲中舉人,50歲才中進士,仕途不算通達。但他在三四十歲時,政治經歷豐富,著作繁多。鴉片戰爭時,為兩江總督裕謙幕僚,參與浙東抗英之役,與龔自珍、林則徐、姚瑩等關係密切,思想相投。他痛感英軍入侵,撰《聖武記》一書,以激勵時人,並希望朝廷重溫歷史,振作武功,以堅禦侮之志。此書共14卷,前10卷歷述清朝武功及用兵成敗之道,兼及有關軍事制度;後4卷為作者論議,闡述了他關於練兵、整軍、籌餉、馭夷的見解和主張。從當時的歷史環境和社會思潮來看,這書在史學上的價值,其論議部分遠在記事部分之上。魏源在《聖武記敘》中寫道:「先王不患財用而惟亟人材,不憂不逞志於四夷,而憂不逞志於四境。官無不材,則國楨富;境無廢令,則國柄強。楨富柄強,則以之詰奸,奸不處;以之治財,財不蠢;以之搜器,器不窳;以之練士,士無虛伍。如是,何患於四夷,何憂乎禦侮!」[21]可見作者認為,肅清政治是禦侮的基礎,而人才又是其中的關鍵。這實際上是指出了當時的政治腐敗,造成了侵略者有可乘之機。他在敘中特意說明此書「告成於海夷就款江寧之月」,即《南京條約》簽訂之時,又引用《禮記·哀公問》篇中「物恥足以振之,國恥足以興之」的話,都是寓有深意的。
魏源在《南京條約》簽訂之後,又撰寫了《道光洋艘征撫記》上下篇。這一長文,詳細記載了鴉片戰爭的經過和《南京條約》簽訂前後的清朝政治和中外關係,記事起於道光十八年(1838)四月黃爵滋奏言鴉片輸入之害,迄於咸豐元年(1851)「特詔獎雪林則徐及姚瑩、達阿洪之盡心竭力於邊,斥耆英畏葸驕敵之罪,中外翕然欽頌」。它闡述了當時有識之士於英人鴉片貿易對中國危害的認識,伸張了禁菸之舉的正義性,揭露了鴉片戰爭中道光皇帝的昏聵和琦善、耆英的無能、誤國,肯定了林則徐、鄧廷楨等主戰派的主張和措施並為其所蒙之冤辯誣;它歌頌了三元里人民的抗英鬥爭,闡述了作者對這一重大歷史事件的認識,是關於鴉片戰爭的一篇信史。作者在本文末了論道,「轉外國之長技為中國之長技」,乃是「富國強兵」的關鍵之舉。又指出:「時乎時乎,惟太上能先時,惟智者能不失時;又其次者,過時而悔,悔而能改,亦可補過於來時。」[22]這是他希望朝廷能從這次事變中吸取歷史經驗教訓。此文流傳甚廣,名稱亦多,它同稍後夏燮所撰《中西紀事》一書,在當時都有廣泛的社會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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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聖武記》的撰述到《道光洋艘征撫記》的撰述,儘管時間上相距很近,但作者的確有了比較明顯的變化,即後者把「轉外國之長技為中國之長技」作為「富國強兵」的重要問題提了出來。作者的這個思想,在其所撰《海國圖志》一書中,可謂發揮得淋漓盡致。
在近代史學萌生過程中,《海國圖志》是第一部系統地研究外國史地的巨著。對於魏源來說,這不僅跟他早年輯《皇朝經世文編》及經學研究有很大的不同,而且跟他的上述兩種著作在內容上也有很大的不同。這部書,是確立了魏源在中國近代史學上之突出地位的代表作。此書原刻為50卷,後增為60卷,復又增為100卷。據咸豐二年(1852)古微堂重刊定本所載,有魏源寫於道光二十二年(1842)的60卷本《原敘》和寫於咸豐二年(1852)的100卷本《後敘》[23]。《海國圖志》是在林則徐主持編譯的《四洲志》的基礎上並受到林則徐的鼓勵而撰述的。魏源《原敘》一開始就寫道:「《海國圖志》六十卷,何所據?一據前兩廣總督林尚書所譯西夷之《四洲志》,再據歷代史志及明以來島志及近日夷圖、夷語。鉤稽貫串,創榛辟莽,前驅先路。」以《四洲志》為基礎,博採中外文獻,尤其是最新一些西人論著、圖說,編撰一部系統的世界史地及現狀的著作,的確是開創性的前驅工作。魏源又明確指出此書同以往的「海圖之書」的區別是:「彼皆以中土人譚西洋,此則以西洋人譚西洋也。」這是中國歷史撰述上的一大變化,是近代史學萌生的特點之一。
魏源在《原敘》中鄭重指出了撰述《海國圖志》的目的,他說:「是書何以作?曰:為以夷攻夷而作,為以夷款夷而作,為師夷長技以制夷而作。」[24]有很高政治聲望的林則徐任兩廣總督時,「日日使人刺探西事,翻譯西書,又購其新聞紙」等做法,影響了一大批註重世務的士人。鴉片戰爭的經過及其結局,使魏源進一步認識到,要富國強兵、有效禦侮,不僅要內修政理,還要學習外國長技。從歷史觀點來看,這是中國史家從沉痛的歷史教訓中獲得的新認識。這個事實進一步證明,中國歷代的優秀史家,總是能夠站在歷史潮流的前頭,回答歷史和現實所提出的迫切問題。
《海國圖志》60卷本包含18個方面的內容,魏源《原敘》對每一方面的內容均有概括性說明;後增為100卷,亦大致未超出這些方面。它們是:《籌海篇》(卷一至卷二),《各國沿革圖》(卷三至卷四,咸豐二年本總目作《海國沿革各圖》),《東南洋海岸各國》(卷六至卷十,總目作《東南洋海岸之國》),《東南洋各地》(卷十一至卷十八,總目作《東南洋海島各國》),《西南洋五印度》(卷十九至卷三十二,總目作《西南洋諸國》),《小西洋利未亞》(卷三十三至卷三十六),《大西洋歐羅巴各國》(卷三十七至卷五十三,總目作《大西洋》),《北洋俄羅斯國》(卷五十四至卷五十八,總目作《北洋》),《外大洋彌利堅》(卷五十九至卷七十,總目作《外大西洋》),《西洋各國教門表》(卷七十一,總目作《南、西洋各國教門表》),《中國西洋紀年表》(卷七十三,總目作《中西紀年通表》),《中國西曆異同表》(卷七十二,總目作《中西曆法同異表》,編於《紀年表》之前),《國地總論》(卷七十四至卷七十六),《籌夷章條》(卷七十七至卷八十,總目作《籌海總論》),《夷情備采》(卷八十一至卷八十三),《戰艦條議》、《火器火攻條議》、《器藝貨幣》(卷八十四至卷一百,這三個方面,總目無分類標目,卷目上亦無「貨幣」字樣,但在卷九十四《西洋技藝雜述》中引《澳門雜錄》有關外國貨幣及其與中國白銀比值關係的文字)。以《原敘》中所概括的這18個方面,同咸豐二年刊本總目相比較,一是可以看出100卷本大致保持了60卷本的結構,二是可以看出作者增補、修訂的情況。
在中國史學發展上,《海國圖志》有三個方面的特點。第一,作為一部系統反映世界地理、歷史和現狀的著作,是前所未有的。作者從亞洲、澳洲、非洲、歐洲、美洲依次展開敘述,反映了東方學者的世界眼光,這跟歐洲人之以歐洲為世界中心大為迥異。第二,當中國史家真正從具有近代意義「開眼看世界」時,便首先面臨著「禦侮」的問題,這在中國歷史學的撰述主旨上,是一個重大轉折。因此,《海國圖志》開卷就是「籌海」之議:議守,議戰,議款。作者在《籌海篇》起首寫道:「自夷變以來,帷幄所擘畫,疆場所經營,非戰即款,非款即戰,未有專主守者,未有善言守者。不能守,何以戰?不能守,何以款?以守為戰,而後外夷服我調度,是謂以夷攻夷;以守為款,而後外夷范我馳驅,是謂以夷款夷。自守之策二:一曰守外洋不如守海口,守海口不如守內河;二曰調客兵不如練土兵,調水師不如練水勇。攻夷之策二:曰調夷之仇國以攻夷,師夷之長技以制夷。款夷之策二:曰聽互市各國以款夷,持鴉片初約以通市。」[25]這裡講的「自守」、「攻夷」、「款夷」,跟古代史學上經常講到的皇朝與皇朝的更迭、皇朝自身的盛衰得失有所不同,它講的是中國和世界的關係,即中國是世界的一部分,世界是中國生存的環境,所謂議守、議戰、議款,都以此為出發點。本書卷七十七至卷八十為《籌海總論》,系作者所輯有關撰述、章奏,可與卷首《籌海篇》3卷比讀、參照,益見作者撰述本書之主旨。第三,《海國圖志》中,講科學技術的卷帙,占了將近五分之一的篇幅,這在以往的歷史撰述中也是罕見的。本書從卷八十四至卷一百,其卷目依次是:《仿造戰船議》、《火輪船圖記》、《鑄炮鐵模圖記》、《仿鑄洋炮議》(含《炸彈飛炮說》、《炮車炮圖說》)、《西洋用炮測量論》(上下篇)、《西洋炮台記》、《西洋自來火銃法》、《攻船水雷圖記》、《西洋技藝雜述》、《西洋遠鏡作法》、《地球天文合論》(5篇)。這些,雖多屬於攻守之器,但都與近代科學技術相關,是作者之「師夷長技以制夷」的重要方面。
但是,作者所謂「師夷長技以制夷」的撰述思想在本書中的反映,不論其自覺認識程度如何,當不限於科學技術方面,這在卷八十一至卷八十三作者所輯《夷情備采》中,表現得尤為突出。所輯內容,涉及西方國家的政治、經濟、法律、宗教、科學技術在生產中的應用等,其中多有中西比較的言論。如卷八十三所輯《貿易通志》,其中有這樣的話:「中國以農立國,西洋以商立國,故心計之工,如賈三倍。」同卷所輯袁德輝翻譯的《法律本性正理所載第三十九條》中有這樣的規定:「英吉利王無有巴厘滿衙門會議,亦不能動用錢糧、不能興兵,要巴厘滿同心協議始可。」在作者看來,「夷情備采」的範圍,原是很廣泛的。道光二十八年(1848),徐繼畬撰有《瀛環志略》10卷,也是講世界歷史、地理、現狀的著作,但其在「禦侮」、「自強」意識上,不如《海國圖志》鮮明。
《海國圖志》在道光三十年(1850)傳入日本,對明治維新前的日本社會思潮產生了積極的影響,促進了明治維新運動的發展,從而在中國東鄰的歷史上扮演了喜劇的角色。它在自己的故鄉,雖也產生了廣泛的思想影響,但畢竟未能成為歷史喜劇的角色,這說明史學之反作用於社會,仍然要受到社會條件所容納的或所提供的限度的制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