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邊疆史地研究的興起
2024-08-14 18:45:35
作者: 瞿林東著
一、張穆的《蒙古遊牧記》
清代前期的史家,在歷史地理之學的撰述方面有很大的成就,《天下郡國利病書》、《肇域志》、《讀史方輿紀要》等是最有代表性的幾部。它們反映了當時史學之經世致用的學風。鴉片戰爭前後,史學的經世致用之風再次熾熱起來,而且帶有民族危機的時代緊迫感。清代後期的邊疆史地研究的興起,是一個突出的反映。早在鴉片戰爭爆發之前,龔自珍已著手對西北史地的研究,並把這種研究同時務密切聯繫起來。他以兩年的時間,撰成《西域置行省議》一文(見《定庵文集》),率先提出在新疆設置行省的必要性,籌劃、建議極為詳盡、具體。他最後寫道:他的各項建議,「現在所費極厚,所建極繁,所更張極大,所收之效在二十年以後,利且萬倍。夫二十年,非朝廷必不肯待之事,又非四海臣民望治者不及待之事,然則一損一益之道,一出一入之政,國運盛益盛,國基固益固,民生風俗厚益厚,官事辦益辦,必由是也,無其次也」。這些話,反映了他對於邊疆事務的重視和遠見。鴉片戰爭之後,研究邊疆史地者多了起來,其中以張穆、何秋濤、姚瑩最為知名。
《蒙古遊牧記》是張穆的代表性著作。他撰寫此書的動因,是考慮到清朝建立以來,「內地各行省府廳州縣皆有志乘,所以辨方紀事,考古鏡今」,而蒙古地區則無志乘專書;官修《大清一統志》、《清會典》雖有所涉及,「而卷帙重大,流傳匪易,學古之士尚多懵其方隅,疲於考索。此穆《蒙古遊牧記》所為作也」[6]。為了「辨方紀事,考古鏡今」,他決意填補這一清代志乘撰述上的空白。張穆撰《蒙古遊牧記》還有一個直接的誘因,即他應祁寯藻的邀請,校核其父祁韻士遺著《藩部要略》一書。《藩部要略》是記載蒙古王公貴族世系、事跡的編年體史書。張穆認為:「其書詳於事實,而略於方域。」[7]他曾對祁寯藻明確表示:「今《要略》編年書也,穆請為地誌以錯綜而發明之。」張穆的計劃,得到了祁寯藻的支持,卒能「俾就其事」[8]。張穆的初衷,是使這兩部書「相輔而行」,但他的成就卻超出了他的預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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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穆從道光十七年(1837)前後開始撰寫此書,至道光二十六年(1846),他「致力十年,稿草屢易」,寫出了《蒙古遊牧記》16卷。其中前12卷已經定稿,「末四卷尚未排比」,而他在3年後不幸病逝。後經何秋濤以10年之功,補輯了後4卷,校閱了全書,於咸豐九年(1859)由祁寯藻資助刊刻行世。
《蒙古遊牧記》以方域為骨骼,以史事為血肉,記述了內外蒙古自古代迄於清代道光年間的地理沿革和重大史事。作者自序主要內容和編次說:「今之所述,因其部落而分紀之。首敘封爵、功勳,尊寵命也;繼陳山川、城堡,志形勝也;終言會盟、貢道,貴朝宗也。詳於四至、八到以及前代建置,所以綴古通今,稽史籍,明邊防,成一家之言也。」所謂「因其部落而分紀之」,是記蒙古各部所屬之盟的遊牧所在;所謂「封爵、功勳」,是簡述各部的歷史,而尤著意其與清廷的關係;所謂「山川、城堡」,是講地理特點和軍事形勢;「會盟」是講蒙古地區的政治活動,「貢道」是講蒙古各部與清廷聯繫的通途;所謂「詳於四至、八到以及前代建置」,是說明對各部方域及地理沿革的考察是本書的重要內容;「稽史籍,明邊防,成一家之言」,反映了作者的撰述要求和經世目的。據此,《蒙古遊牧記》卷一至卷六記內蒙古哲里木盟、卓索圖盟、昭烏達盟、錫林郭勒盟、烏蘭察布盟、伊克昭盟;卷七至卷十記外蒙古汗阿林盟、齊齊爾里克盟、喀魯倫巴爾和屯盟、札克必拉(賴)色欽畢都哩雅諾爾盟;卷十一至卷十六記阿拉善額(厄)魯特蒙古、青海額(厄)魯特蒙古、杜爾伯特蒙古、舊土爾扈特蒙古和新土爾扈特蒙古。標目都贅以「遊牧所在」字樣,以明其詳於「方域」之旨。卷七之首有《外蒙古喀爾喀四部總敘》,卷十一之首有《額(厄)魯特蒙古總敘》,卷十四有《額(厄)魯特蒙古新舊土爾扈特部總敘》,反映了全書在結構上的嚴謹。
《蒙古遊牧記》是以清朝時期蒙古各部及其所屬之盟、旗為基礎,寫出了蒙古從古代至當世的歷史演變、地域沿革,寫出了它與歷代統一皇朝的密切關係,而尤詳於它與清皇朝的密切關係。它在表述方法上是由今溯古、由地理而兼及相關史事,反映出作者在撰述思想上具有時代感和歷史感相結合的特點。作者撰此書,意在填補清朝統一國家的地方史乘;由於蒙古分布地域的遼闊和它與清皇朝的興起、發展有特別重要的歷史聯繫,故在史乘中具有特殊的位置。這在書中都有強烈的反映。如卷一首敘科爾沁部,科爾沁部又先敘右翼中旗,這是突出了科爾沁部在清朝初年歷史上的非同尋常的作用。其文載:右翼中旗,「本靺鞨地,遼為黃龍府北境,金屬上京路,元廢。札薩克和碩土謝圖親王遊牧」。又載土謝圖(一譯為圖什業圖)親王之由來說:「奎蒙克塔斯哈喇曾孫翁果岱,翁果岱子奧巴,世為察哈爾諾顏。天命十一年,以奧巴先諸蒙古來降,妻以莊親王舒爾哈齊女孫,授和碩額駙,封土謝圖汗。子巴達禮,崇德元年敘功,封札薩克和碩土謝圖親王,去汗號,詔世襲罔替(按原註:「巴達禮長子巴雅斯呼朗,順治二年尚固倫崇康公主」),掌右翼五旗事。」這一段記載,說明了清廷入關前後同科爾沁部的特殊關係,其中包括互通婚姻的關係。至於奎蒙克塔斯哈喇,前文交待說,他是「元太祖弟哈布圖哈薩爾十四世孫」。張穆於注文中屢引康熙、乾隆的詩作及御賜墓誌、碑文等,以證這種歷史的聯繫。如引乾隆入科爾沁境詩,首二句便是:「塞牧雖稱遠,姻盟向最親。」又引乾隆賜科爾沁左翼中旗達爾漢親王后人色布騰班珠爾詩,也有「世篤姻盟擬晉秦」、「此日真堪呼半子」等句。由此,也可以看出作者撰述的深意。又如卷十四,詳載土爾扈特部之一部分因準噶爾部「恃其強,侮諸衛拉特」的緣故,在和鄂爾勒克帶領下「走俄羅斯,屯牧額濟勒河」,「厥後稍就弱,俄羅斯因稱為己屬」,但因「土爾扈特習蒙古俗,務畜牧,逐水草徙,與俄羅斯城郭處異;衣冠用繒罽,復與諸衛拉特絕異」,於順治十二至十四年(1655—1657),和鄂爾勒克後人「相繼遣使奉表貢」,「康熙中,表貢不絕」。至乾隆三十六年(1771)在渥巴錫時,終於「挈全部三萬餘戶內附」。於是作者寫道:「自國初綏服蒙古以來,至是乃盡族而臣之。」作者在注文中徵引了乾隆御製《土爾扈特全部歸順記》,以豐其記,其中有幾句話是:「始逆命而終徠服,謂之歸降;弗加征而自臣屬,謂之歸順。若今之土爾扈特,攜全部,舍異域,投誠向化,跋涉萬里而來,是歸順,非歸降也。」作者詳記此事,自然是對土爾扈特部的愛國之舉的肯定,同時也反映出作者本人的愛國情懷。但是,百餘年中,土爾扈特部走而復歸,這件事卻具有更深遠的歷史意義。此書在鴉片戰爭之後咸豐九年(1859)刊行,對時人有重要的啟示。祁寯藻在此書序中論蒙古所處地理位置的重要和本書的價值時寫道:「如科爾沁、土默特之拱衛邊門;翁牛特、烏珠穆沁之密邇禁地;四子部落,環繞雲中;鄂爾多斯,奄有河套。至於喀爾喀、杜爾伯特、土爾扈特諸部,或跨大漠,杭海諸山,或據金山南北,或外接俄羅斯、哈薩克諸國,所居皆天下精兵處,與我西北科布多塔爾、巴哈台諸鎮重兵相為首尾,是皆講經制者所當盡心也。承學之士,得此書而研究之,其於中樞典屬之政務,思過半矣。」《蒙古遊牧記》所敘「方域」,包括現今中國境內的內蒙古、新疆、寧夏等少數民族自治區和青海、東北三省蒙古族活動區域,以及今蒙古國。從歷史的觀點來看,祁寯藻的這些話,寫在咸豐九年,尤能反映出這書的時代意義和歷史價值。
《蒙古遊牧記》吸取了《清會典》和《大清一統志》中關於蒙古的資料,而其徵引則上自歷代正史中關於北方和東北少數民族的史傳、地記,下至道光年間的詔敕、文書,搜羅廣博,而尤注意吸收前人和時賢在蒙古史、元史撰述上的成果。作為地理書來看,作者借鑑了《洛陽伽藍記》的寫法;作為記事之書來看,作者借鑑了《通典》自注和《資治通鑑考異》的方法。全書的注文要多出正文的分量,顯示了作者豐富的學識和考證的精良。祁寯藻稱讚此書說:「海內博學異才之士嘗不乏矣,然其著述卓然不朽者厥有二端:陳古義之書,則貴乎實事求是;論今事之書,則貴乎經世致用。二者不可得兼,而張子石州《蒙古遊牧記》獨能兼之。」又說:「然則是書之成,讀史者得實事求是之資;臨政者收經世致用之益,豈非不朽之盛業哉!」[9]這裡,除「二者不可得兼」的說法未必妥帖,而對《蒙古遊牧記》的評論應當說是中肯的。
何秋濤為此書末4卷所做的補輯工作,竭盡心力而又不掩原作之美,凡補輯之文皆標出「補」字,凡補之注皆標明「補註」,以與原文、原注相區別。其治學的嚴謹之風、誠實之心,可見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