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論「史意」與「別識心裁」
2024-08-14 18:44:57
作者: 瞿林東著
章學誠論「史意」與「別識心裁」,是《文史通義》對《史通》之繼承和發展的又一個重要方面。
《史通》和《文史通義》都是通論史學的專書,大抵說來,前者著重史書內容和形式的評論,後者著重於史家撰述思想的評論。章學誠的書,顧名思義,其意在於「義」。對於這一點,他是十分強調的,指出:「吾於史學,蓋有天授,自信發凡起例,多為後世開山,而人乃擬吾於劉知幾。不知劉言史法,吾言史意;劉議館局纂修,吾議一家著述:截然兩途,不相入也。」[104]寥寥數語,道出了他同劉知幾在史學評論上的異趣。所謂「截然兩途,不相入也」,未免言之過分,說得太絕對了,因為他同劉知幾之間畢竟還存在不可分割的聯繫。儘管如此,他提出「史法」和「史意」這兩個史學理論範疇的區別,還是反映出了唐宋迄於清代前期史學評論之發展上的主要特點。對此,章學誠曾做過這樣的概括,他說:「鄭樵有史識而未有史學,曾鞏具史學而不具史法,劉知幾得史法而不得史意,此予《文史通義》所為作也。」可見,他對這一發展看得很清楚。
章學誠重視史意的思想,貫串於《文史通義》全書之中,但也有論述得比較集中的地方。他在《言公》上篇中寫道:「夫子因魯史而作《春秋》。孟子曰:『其事齊桓、晉文,其文則史,孔子自謂竊取其義焉耳。』載筆之士,有志《春秋》之業,固將惟義之求,其事與文,所以藉為存義之資也。……作史貴知其意,非同於掌故,僅求事、文之末也。」[105]他在《申鄭》篇中進而指出:「夫事,即後世考據家之所尚也;文,即後世詞章家之所重也,然夫子所取,不在彼而在此,則史家著述之道,豈可不求義意所歸乎!」[106]由此可以看出,章學誠所說的「史意」,本上承於孔子所說的「義」。在上引兩段文字中,章學誠強調「事」與「文」都是用來表現「義」,即認為史事與文采是反映一定的歷史思想的途徑和形式。因此,「史家著述之道」,當以「義意所歸」即以一定的歷史認識和思想境界為追求的目標。聯繫上文所述,在章學誠看來,「史識」是史家的具體論斷,「史意」則代表著史家的思想體系。這從他下面的一段論述中也可以得到證明,他說:「史之大原,本乎《春秋》。《春秋》之義,昭乎筆削。筆削之義,不僅事具始末,文成規矩已也。以夫子『義則竊取』之旨觀之,固將綱紀天人,推明大道。所以通古今之變,而成一家之言者,必有詳人之所略,異人之所同,重人之所輕,而忽人之所謹,繩墨之所不可得而拘,類例之所不可得而泥,而後微茫杪忽之際有以獨斷於一心。及其書之成也,自然可以參天地而質鬼神,契前修而俟後聖,此家學之所以可貴也。」[107]他說的「家學」,是他所闡述的自《春秋》以來的、能成「一家著述」的史學家法的傳統。他在這裡對於「義」的發揮,實際上已包含著對司馬遷、杜佑、司馬光、鄭樵、袁樞等人之撰述思想的總結,這在《釋通》、《申鄭》篇中有精闢論述。據此,可以把章學誠所強調的史學之「義意所歸」的思想,概括為如下幾個要點:一是明大道,二是主通變,三是貴獨創,四是重家學。其中貫串著尊重傳統而又不拘泥於傳統的創新精神,而「別識心裁」、「獨斷於一心」正是這個思想的核心。章學誠論「史意」,其要旨大致如此。
「史意」的積極精神在於創新,故章學誠於「別識心裁」屢屢有所論及。他認為自馬、班、陳、范以後,紀傳之史「行之千有餘年,學者相承,殆如夏葛冬裘,渴飲飢食,無更易矣。然無別識心裁,可以傳世行遠之具」,則近乎於「科舉之程式」[108]。這是批評「正史」在發展中缺少「別識心裁」的史家。他稱讚鄭樵繼承《史記》的事業,「獨取三千年來遺文故冊,運以別識心裁,蓋承通史家風,而自為經緯,成一家言者也」[109]。他比較鄭樵和馬端臨說:「鄭樵無考索之功,而《通志》足以明獨斷之學,君子於斯有取焉。馬貴與無獨斷之學,而《通考》不足以成比次之功。」[110]所謂「獨斷之學」也就是「別識心裁」。他自謂撰《湖北通志》,「遂用別識心裁,勒為三家之學」[111]。由此看來,所謂作史「義意所歸」,其生命力即在於史家的「別識心裁」。
章學誠的《文史通義》提出的史學理論問題不限於以上三個方面,他如「六經皆史」說(《易教》),關於通史的理論(《釋通》),關於「知人論世」的史學批評方法論(《文德》),關於歷史文學的理論(《文理》、《古文十弊》)等,也都是重要的理論問題。《文史通義》中的《原道》三篇,是闡述歷史思想的名篇。他的《校讎通義》是一部系統的歷史文獻學的理論著作,其中《原道》篇結合社會發展總結了歷史文獻發展的規律,《宗劉》以下各篇從理論和歷史兩個方面總結了古代歷史文獻學的成就。章學誠是全面總結中國史學理論的最後一個傑出的古代史家,他的《文史通義》和《校讎通義》標誌著中國古代史學理論在基本體系之發展上的終結。
章學誠同乾嘉時期的考史學者一樣,都沒有擺脫「六經」的藩籬。他也力主史學的經世致用,但他在歷史批判精神方面較之於黃宗羲、王夫之等人,卻又黯然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