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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顧炎武的經世致用的史學思想

2024-08-14 18:44:28 作者: 瞿林東著

  顧炎武(1613—1682),本名絳,後更名炎武,字寧人,自號亭林山人,江蘇崑山人,後人尊稱他亭林先生。他同黃宗羲、王夫之一樣,都有一段抗清復明的政治經歷。在學術思想上,他們都具有早期啟蒙意識和民主主義特點。顧炎武治學,重視讀書和實地考察相結合,而力倡「致用」之學。他一生的著作很多,《日知錄》是史學上的名作;《天下郡國利病書》是他纂輯的一部地理書,集中地反映了他的經世致用的史學思想;他的單篇論著,經後人編輯為《亭林文集》,反映了他對專制主義的批判精神和治學主張;他匯記歷代都城史實而成的《歷代宅京記》,是中國古代第一部輯錄都城歷史資料的專書;他纂輯的地理書《肇域志》,是《天下郡國利病書》的姊妹篇,在久經湮沒後,近年已被發現。這些撰述,除《肇域志》鮮為人見外,它們在史學上都各有自身的價值和影響。

  顧炎武力倡經世致用之學,言論甚多,可謂不遺餘力。他的總的指導思想是「文須有益於天下」。他指出:「文之不可絕於天地間者,曰明道也、紀政事也、察民隱也、樂道人之善也,若此者,有益於天下,有益於將來,多一篇,多一篇之益矣。若夫怪力亂神之事、無稽之言、剿襲之說、諛佞之文,若此者,有損於己,無益於人,多一篇,多一篇之損矣。」[46]他自謂:「凡文之不關於《六經》之指、當世之務者,一切不為。」[47]又指出:「君子之為學,以明道也,以救世也。徒以詩文而已,所謂『雕蟲篆刻』,亦何益哉!」他說他的《日知錄》一書,「上篇經術,中篇治道,下篇博聞」[48],其中「治道」占有重要位置。錢大昕論顧炎武學術說:「亭林先生博學通儒,所撰述行世者,皆有關於世道風俗,非僅以該洽見長。」可謂深得顧炎武治學宗旨。

  顧炎武對於史學的經世致用極為重視。《日知錄》卷十六「史學」引唐人殷侑批評「史學廢絕」、建議在科舉考試中加強「史科」的言論,並且指出:「今史學廢絕,又甚唐時。若能依此法舉之,十年之間,可得通達政體之士,未必無益於國家也。」殷侑的建議中,指出科舉考史,「但問政理成敗所因,及其人物損益關於當代者,其餘一切不問」。顧炎武很贊成他的看法。他強調說:「引古籌今,亦吾儒經世之用。」[49]又說:「目擊世趨,方知治亂之關必在人心風俗,而所以轉移人心,整頓風俗,則教化紀綱為不可闕矣。百年必世養之而不足,一朝一夕敗之而有餘。」[50]他的這些言論和主張,都在於把史學跟「明道」、「救世」、「經世之用」結合起來。

  顧炎武的史學活動,鮮明地體現出他的「經世致用」主張。他撰《營平二州史事》一書,是從一個方面揭示明亡的原因,「豈非後代之龜鑑哉」[51]。徐元文(顧氏之甥)題《歷代宅京記》說:「先生勖語:『必有體國經野之心,而後可以登山臨水,必有濟世安民之識,而後可以考古論今。』」這是道出了此書的宗旨。而《天下郡國利病書》是最能反映顧炎武「經世之用」史學思想的代表性撰述。他在這書的序中說:「崇禎己卯,秋闈被擯,退而讀書。感四國之多虞,恥經生之寡術,於是歷覽二十一史,以及天下郡縣誌書、一代名公文集,間及章奏文冊之類,有得即錄,共成四十餘帙。一為輿地之記,一為利病之書。」「感四國之多虞,恥經生之寡術」,深切地反映了顧炎武的歷史使命感和經世濟國的抱負,這也正是纂輯此書的目的。他說的「輿地之記」,即《肇域志》,重在詳歷代建置,地理沿革;而「利病之書」,即《天下郡國利病書》,重在詳各地山川形勝、物產資源、風俗民情以及農田水利、工礦交通、戶口賦役等「利病」之所在。他在《肇域志》序中說明纂輯這一部書的方法是:「此書自崇禎己卯起,先取《一統志》,後取各省、府、州、縣誌,後取二十一史參互書之。凡閱志書一千餘部,本行不盡,則注之旁;旁又不盡,則別為一集曰《備錄》。」[52]《天下郡國利病書》的纂輯當與此大致相同。這書雖是纂輯前人論述,但在反映經世致用之旨方面卻十分突出,尤其對於明代的經濟、政治得失,更是作者所特別關注的。

  《天下郡國利病書》是一部未完成稿,作者前後纂輯20餘年,分訂34冊。原稿未定次第,後人編次為:北直隸上,北直隸中,北直隸下,蘇上,蘇下,蘇松,常鎮,江寧廬安,鳳寧徽,淮安,淮徐,揚州,河南,山東上,山東下,山西,陝西上,陝西下,四川,浙江上,浙江下,江西,湖廣上,湖廣下,福建,廣東上,廣東中,廣東下,廣西,雲貴,雲貴交趾,交趾西南夷,九邊四夷。其後又有分訂為50冊者,以均厚薄。原書不分卷,後有分為100卷或120卷者,只可作為參考。卷首有一篇總論,編集前人論述,分地脈、形勝、風土、百川考4個部分,略述全國山脈分布、地形特徵、氣候土壤、水系源流。此書由地理而論「利病」,不僅關注於江浙、內地,也關注於邊疆地區,兼及中國與有關國家的地理關係和貿易關係。它記各地的自然環境,政區劃分狀況和戍守形勢等,而以記各地經濟狀況為主,這使它在地理書中獨具特色。它記述經濟狀況的方面很寬廣,包含漕渠、倉廒、糧額、馬政、草場、鹽政、屯田、水利、賦稅、徭役、戶口、方物等,其中又以記述土地、賦役、水利最多。關於土地,它涉及土地的分配、占有和使用情況,土地兼併的發展,以及因自然條件的變化而引起土地變化和農田建設等。全書除對各地屯田興廢有較多的論述外,還記述了不同地區在區田、丈地清田方面的種種情況,記述江南地區沙田、洲田的情況以及荒田、勛田、僧田等情況。關於賦役,作者一方面注意於全國各地的賦役情況,另一方面則尤矚目於江南的賦役之重。顧炎武重視《大學衍義補》的說法:「韓愈謂賦出天下,而江南居十九。以今觀之,浙東、西又居江南十九;而蘇、松、常、嘉、湖五郡,又居兩浙十九也。」[53]又引證王象恆《東南賦役獨重疏》之說:「人止知江南錢糧之多欠,而不知江南止完及七八分,已與宇內之重者相等矣;江南止及六、五分,已與他處之輕者相等矣。」[54]顧炎武在《日知錄》里提出「蘇松二府田賦之重」[55]的論點,當是他研究了明代全國賦役情況後得到的結論。此外,作者引證各方面的材料披露出:明代一條鞭法在有的地區「屢行屢止,致使忠實良民鬻田大半,戶口尚高,經年累歲,獨當各樣重差,無息肩之日,苦累不可勝言」[56];在另一些地區,已經到了「祖宗畫一之規,易簡之政,果終不可復哉,果終不可復哉」[57]的地步了。關於水利,作者匯集大量歷史文獻及前人的有關言論,對全國各地水利事業均有記載,有的著重臚列歷代水利,有的著重分析一方水利現狀,還有關於這方面的奏議、調查、記事、論著。值得注意的是,跟作者重視江南的賦役狀況一樣,他也十分重視江南的水利狀況,故於江南水利論述尤多。這反映了明代江南在地理條件上的特點和社會經濟上的地位。

  《天下郡國利病書》在篇幅上以江南、北直隸、山東、陝西為最多,浙江、廣東、四川、湖廣次之,福建、雲南、山西、河南、江西又次之,廣西、貴州最少。這固然有作者在材料纂輯上的原因,但也大致反映了明代各地區在全國經濟、政治中的地位的不同。這跟唐中葉以前人們講地理、論食貨必首推關中的情況相比,已不可同年而語。這書雖以輯錄前人論述成編,但於選材、標目、編次之中,亦足以反映出作者開闊的視野、深刻的見解和經世致用的纂述目的;它雖是一部地理書,卻蘊含著纂輯者的豐富的經濟、政治思想和深刻的歷史見識。

  顧炎武對於封建專制主義的批判,同黃宗羲、王夫之一樣,都具有早期啟蒙思想的理性色彩和樸素的民主主義精神。這集中反映在收錄於《亭林文集》中的《郡縣論》9篇、《錢糧論》2篇、《生員論》3篇、《軍制論》、《形勢論》、《田功論》、《錢法論》等論文。《郡縣論一》對封建、郡縣的廢興提出了新的認識,顧炎武指出:「封建之廢,非一日之故也,雖聖人起,亦將變而為郡縣。方今郡縣之敝已極,而無聖人出焉,尚一一仍其故事,如民生之所以日貧,中國之所以日弱而益趨於亂也。何則?封建之失,其專在下;郡縣之失,其專在上。」這末了兩句話,是揭出了封建、郡縣弊端的本質,而「其專在上」則是針對封建專制主義提出來的。顧炎武對於郡縣制必然要變以及如何變均持肯定而明確的看法,認為:「知封建之所以變而為郡縣,則知郡縣之敝而將復變。然則將復變而封建乎?曰:不能。有聖人起,寓封建之意於郡縣之中,而天下治矣。」雖然他對於「寓封建之意於郡縣之中」的解釋不免模糊,但他提出必須克服「其專在下」與「其專在上」的弊病而使封建郡縣兩種制度達到某種程度的調和,確是具有理性主義的天才設想。顧炎武在《錢糧論》中對於農民有谷無銀而出現「人市」和「火耗」造成的「生民之困」[58],深寄同情之心,並揭露了封建吏治的腐敗,從一個方面反映出他的民主主義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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