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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王夫之史論的歷史價值

2024-08-14 18:44:25 作者: 瞿林東著

  《明儒學案》和《宋元學案》是關於學術史的總結性成果,與之相媲美的,是王夫之所著《讀通鑑論》、《宋論》,它們是關於歷史評論的總結性成果。

  王夫之(1619—1692),字而農,號姜齋,湖南衡陽人。他晚年曾隱居于衡陽的石船山下,故又自號船山老農、船山遺老,後世學者稱他為船山先生。《讀通鑑論》是他借著閱讀《資治通鑑》而撰寫的一部歷史評論,全書30卷,包括秦史評論1卷,兩漢史評論8卷,三國史評論1卷,兩晉史評論4卷,南北朝史評論4卷,隋史評論1卷,唐史評論8卷,五代史評論3卷。從思想上看,它是涉及上自三代、下至明朝的許多重大歷史問題。發展進化的歷史觀、精於辨析的興亡論、重視以史學經世致用的史學思想,是它的歷史價值的幾個主要方面。

  發展進化的歷史觀。王夫之的歷史觀,貴在對歷史進程有一個通觀全局的認識,其核心是「理」與「勢」的統一。秦廢封建而立郡縣,始終是封建社會中爭論不休的問題,這是因為人們習慣於把興衰治亂同它聯繫起來的緣故。綜論中國歷史的進程,勢必離不開這個問題。因此,《讀通鑑論》開篇就提出:「兩端爭勝,而徒為無益之論者,辨封建者是也。郡縣之制,垂二千年而弗能改矣,合古今上下皆安之,勢之所趨,豈非理而能然哉!」[23]所謂「辨封建者」,早已為李百藥、柳宗元所駁斥。王夫之晚於柳宗元800餘年,他有更多的歷史根據來批評「辨封建者」的論調。他認為,郡縣制「垂二千年而弗能改」,「合古今上下皆安之」,這是一個基本的趨勢。接著他從理論上提出:「勢之所趨,豈非理而能然哉。」這就是說,這種「勢」的發展,是受著「理」的支配。關於封建、郡縣的討論,柳宗元已從「勢」的方面做了精闢的論述。王夫之在此基礎上又提出了「理」,是對柳宗元《封建論》的發展。那麼,什麼是「理」呢?王夫之借用傳統的術語而賦予其新意解釋說:「天者,理也。其命,理之流行者也。」「天之命,有理而無心者也。」[24]天是物質,有「理」而無「心」即沒有意志。所謂「天者,理也」,是指物質自身運動的法則即是「理」。所謂「其命,理之流行者也」,說的是這種法則所表現出來的不同形式、狀態。因此,「生有生之理,死有死之理,治有治之理,亂有亂之理,存有存之理,亡有亡之理」[25];而郡縣制之不可廢,也是「理而能然」,自有其理所致。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王夫之又從守令、刺史「雖有元德顯功,而無所庇其不令之子孫」的特權這一歷史事實指出:「勢相激而理隨以易。」[26]這是指出了「理」也不能脫離「勢」的變化而一成不變,此即所謂「勢因乎時,理因乎勢」[27]。時總在變化,勢與理也就隨之變化。這兩個方面結合起來,構成了王夫之的發展變化的歷史觀。他認為,評論歷史、看待現實,只有「參古今之理勢」[28],才能得到正確的認識。

  

  辨析精闢的興亡論。一部《資治通鑑》,其旨在於「論次歷代君臣事跡」,以為「鑒前世之興衰,考當今之得失」的根據。《通鑑》有胡三省注,主要是注其內容;《通鑑》有王夫之論,主要是論其思想。《通鑑》有此二書相輔,司馬光可以無憾。王夫之的論,範圍雖廣,但基本上是圍繞著治亂興亡而展開的。如他自己所說:「引而伸之,是以有論;浚而求之,是以有論;博而證之,是以有論;協而一之,是以有論;心得而可以資人之通,是以有論。」[29]可見,王夫之的論,已遠遠超出了《通鑑》本身所提供的思想資料,而具有獨創的性質。《讀通鑑論》之論歷代興亡治亂,有這樣幾個重要方面。第一,是托國於諛臣則亡,國無諛臣則存。他指出:「秦始皇之宜短祚也不一,而莫甚於不知人。非其不察也,惟其好諛也。托國於趙高之手,雖中主不足以存,況胡亥哉!漢高之知周勃也,宋太祖之任趙普也,未能已亂而足以不亡。建文立而無託孤之舊臣,則兵連禍結而尤為人倫之大變。徐達、劉基有一存焉,奚至此哉?雖然,國祚之所以不傾者,無諛臣也。」[30]這是從秦、漢論到宋、明,闡述有無諛臣、君主是否「好諛」對於國之存亡的關係。他進而指出:「好諛者,大惡在躬而猶以為善,大辱加身而猶以為榮,大禍臨前而猶以為福;君子以之喪德,小人以之速亡,可不戒哉!」[31]這是把是否有諛臣與國之存亡的關係,做更廣泛的認識,認為:「天下之足以喪德亡身者,耽酒嗜色不與焉,而好諛為最。」[32]第二,是指出了不重「積聚」、「無總於貨寶」與政治統治的關係。他舉了一個人們很熟悉的事例:「漢王(劉邦)之入秦宮而有艷心……樊噲曰:『將欲為富家翁邪?』英達之君而見不及噲者多矣。范增曰:『此其志不在小。』豈徒一時取天下之雄略乎!以垂訓後嗣,而文、景之治,至於盡免天下田租而國不憂貧,數百年君民交裕之略,定於此矣。」[33]樊噲以幽默的口吻批評了劉邦,劉邦大度地接受了批評,此事涉及漢初的治國方略,文景之治、武帝之盛都與此有關,實未可小看。王夫之由此通觀歷史,指出:「天子而斤斤然以積聚貽子孫,則貧必在國;士大夫斤斤然以積聚貽子孫,則敗必在家;庶人斤斤然以積聚貽子孫,則後世必饑寒以死。……後之王者,聞樊噲富翁之誚,尚知懲乎!」[34]他著重指出的,還是「積聚」與政治得失的關係:如西晉末年,劉聰攻占洛陽,執晉懷帝,百官無一死者。而當初有人提出暫避洛陽的建議,公卿們不同意,並以「效死以守社稷」為藉口。王夫之辨析說,這一方面是公卿們擔心失去「尊榮」;另一方面則是因為他們「久宦於洛,而治室廬、置田園、具器服、聯姻戚,將欲往而徘徊四顧,弗能捐割」。他接著引用《尚書·盤庚》篇中話並發表感慨說:「故《盤庚》曰:『無總於貨寶,生生自庸。』總其心于田廬器服之中,仰不知有君,俯不知有軀命,故曰若此之流,惡可責以杖節死義乎?」王夫之在鞭笞這類公卿的同時,也稱讚了唐玄宗於危難之中「度越尋常」的見識。安史之亂起,玄宗將奔蜀,楊國忠建議焚毀府庫。玄宗說:「留此以與賊,勿使掠奪百姓。」王夫之認為:「其輕視貨貝之情,度越尋常遠矣。是以唐終不亡也。」他對北宋時「汴京士庶擁李綱以歡呼者」,提出不同於一般看法的見解,認為其中不能排除「不忍捐其雞豚瓮缶」之情,以至於「肝腦塗地,妻子為俘」[35]。在他看來,樊噲的富翁之誚對於政治的得失,實在是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故反覆予以闡說。第三,是指出了「風教之興廢」與皇朝興亡的關係。王夫之認為:「風教之興廢,天下有道,則上司之;天下無道,則下存之;下亟去之而不存,而後風教永亡於天下。」[36]這裡說的「風教」,主要指人們在政治品質上的修養和原則。他結合東晉、南朝的歷史論道:「大臣者,風教之去留所託也。晉、宋以降,為大臣者,怙其世族之榮,以瓦全為善術,而視天位之去來,如浮雲之過目。故晉之王謐,宋之褚淵,齊之王晏、徐孝嗣,皆世臣而托國者也,乃取人之天下以與人,恬不知恥,而希佐命之功。風教所移,遞相師效,以為固然,而矜其通識。」[37]這些話,很深刻地反映出東晉、南朝門閥地主的特點,即他們把家族的存亡置於皇朝的存亡之上,而他們當中有一些人是所謂「世臣而托國者」,這實在是當時政治的悲劇。與此相聯繫的,王夫之還指出自漢迄於隋,有「偽德」、「偽人」造成政治亂敗的現象,也是一個重要的歷史教訓。什麼是「偽德」?他說:「持德而以之化民,則以化民故而飾德,其德偽矣。」這種「偽德」的表現形式及其危害是:「挾一言一行之循乎道,而取償於民,頑者侮之,黠者亦飾偽以應之,下上相率以偽,君子之所甚賤,亂敗之及,一發而不可收也。」什麼是「偽人」?王夫之認為:「夫為政者,廉以潔己,慈以愛民,盡其在己者而已。」如果不能這樣做,又「持此為券以取民之償」者,便是「偽人」。他列舉事實,自西漢便出現這種「偽人」,而至東漢之末,則「矯飾之士不絕於策」,至隋文帝更是「獎天下以偽」,以至於「上下相蒙以偽,奸險戕奪,若火伏油中,得水而焰不可撲,隋之亡也,非一旦一夕之致也。其所云德化者,一廉恥蕩然之為也」[38]。他反覆揭示了「偽德」、「偽人」對於政治的危害。他認為,德之於政,確乎是重要的,關鍵在於一個「誠」字。他說:「夫德者,自得也;政者,自正也。尚政者,不足於德;尚德者,不廢其政;行乎其不容已,而民之化也,俟其誠之至而動也。」[39]王夫之從「風教」論到「德化」的誠與偽,都是指出了意識形態對於政治的重要。《讀通鑑論》對於歷代治亂興衰之故的辨析十分廣泛,其中有些是對具體問題說的,有些則是具有普遍性的認識。他說此書「於大美大惡昭然耳目、前有定論者,皆略而不贅」[40]。這反映了他在歷史評論方面對自己提出了很高的要求。上述幾個方面都有一定的普遍性,在認識上多有超出前人的地方。

  重視史學經世致用的思想。清初的史學家們都十分重視史學的經世致用,而以王夫之在這方面的理論闡述最為突出。他認為:「所貴乎史者,述往以為來者師也。為史者,記載徒繁,而經世之大略不著,後人慾得其得失之樞機以效法之無由也,則惡用史為?」[41]史書的作用,就是「述往以為來者師」,這就要求撰述史書的人明確而又能夠把握「經世之大略」,使後人足以認識到歷史上的「得失之樞機」,以為現實的借鑑,否則人們又何必需要史學呢。這是極明確地指出了史學經世致用的作用,把史學上的經世致用的思想和實踐概括得更鮮明了。他還說:「史者,垂於來今以作則者也。」[42]因此,史學是極莊嚴的事業。「垂於來今以作則」,是從正面強調了史學的經世作用。他撰《讀通鑑論》,就是在實踐這種史學經世致用的思想,即所謂「刻志兢兢,求安於心,求順於理,求適於用」[43]。王夫之重視史學經世致用的思想,首先是他不贊成把史學僅僅作為一種知識來看待,指出:「曰『資治』者,非知治知亂而已也,所以為力行求治之資也。」[44]他尖銳地批評說:「覽往代之治而快然,覽往代之亂而愀然,知其有以致治而治,則稱說其美;知其有以召亂而亂,則詬厲其惡;言已終,卷已掩,好惡之情已竭,頹然若忘,臨事而仍用其故心」;這樣的人,「聞見雖多,辨證雖詳」,不過是「玩物喪志」罷了,與史學經世無涉。其次,他認為史學的經世作用,必須在人們的思想上有足夠的重視,才能發揮出來。他從認識與實踐的關係分析道:「治之所資者,一心而已矣。以心馭政,則凡政皆可以宜民,莫匪治之資;而善取資者,變通以成乎可久。」這是說明不懂得歷史借鑑和懂得歷史借鑑在政治實踐中的不同。那麼人們怎樣「取資」於歷史呢?他說:「設身於古之時勢,為己之所躬逢;研慮於古之謀為,為己之所身任。取古人宗社之安危,代為之憂患,而己之去危以即安者在矣;取古民情之利病,代為之斟酌,而今之興利以除害者在矣。」從今天的認識來看,這是把問題提到一定的歷史條件去考察,從而取得正確的認識,用以指導當前的政治實踐。王夫之進而強調說:「得可資,失亦可資也;同可資,異亦可資也。故治之所資,惟在一心,而史特其鑒也。」只要具有上述的思想和認識,那麼歷史就可以起到借鑑的作用。再次,王夫之從認識論上闡述了歷史這面「鏡子」與通常人們所用的鏡子的不同之處。他指出:「故論鑒者,於其得也,而必推其所以得;於其失也,而必推其所以失……乃可為治之資,而不僅如鑒之徒懸於室、無與照之者也。」[45]第這是進一步說明史之為鑑,只有通過認識歷史之主體的認識活動才能實現。所謂「唯在一心」,就是這個道理。在中國歷史上,史可為鑑的思想在西周時期就產生了,後來歷代史學家和政治家不斷有所論述,但像王夫之從理論上闡述得這樣透徹的,在他以前還不曾有過。

  王夫之的另一部歷史評論著作《宋論》,凡15卷,詳論宋代歷史的得失,對其錯綜複雜的矛盾都有精到的分析,是《讀通鑑論》的姊妹篇。這兩部歷史評論代表了中國古代歷史評論的最高成就,是這方面的總結性成果。這不僅是它們在內容上的系統和完整,還在於它們都達到了當時歷史思想發展的高度;書中許多分析和論斷,可以看作是史學家對歷史的哲學思考,也可以看作是思想家對歷史的歷史考察。如果說,王夫之在歷史評論中表現出來的歷史批判精神,同黃宗羲有很多相通之處的話,那麼他的經世致用的史學思想則同顧炎武有很多相通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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