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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李贄歷史評論的批判精神

2024-08-14 18:43:25 作者: 瞿林東著

  李贄的主要撰述有《藏書》、《續藏書》,《焚書》、《續焚書》,前者是歷史評論著作,後者是詩文集而重于思想評論,它們在史學史和思想史上各有重要的地位。他還編有《初潭集》,合《世說新語》與《焦氏類林》成編,其批點、評論,也反映出他的哲學思想和社會思想。

  《藏書》68卷、《續藏書》27卷,是李贄關於歷史人物評述的兩部著作。《藏書》取材於歷代正史,記戰國至元末約800個歷史人物。《續藏書》取材於明代人物傳記及有關文集,記明代萬曆以前約400個歷史人物。從歷史思想來看,《藏書》所包含的歷史評論的批判精神,具有突出的史學價值。李贄的歷史評論的批判精神,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是表現在對歷史評價的理論認識上。李贄認為:「人之是非,初無定質;人之是非人也,亦無定論。無定質,則此是彼非並育而不相害;無定論,則是此非彼亦並行而不相悖矣。」[90]這是肯定了人們認識事物的「是」與「非」是可以同時存在的,不僅可以「並行」,而且可以「並育」,即促進認識的發展。李贄進而指出:漢、唐、宋三代,「中間千百餘年而獨無是非者,豈其人無是非哉?咸以孔子之是非為是非,故未嘗有是非耳」。這是明確地提出,在歷史評價上,應當改變「咸以孔子之是非為是非」的傳統價值觀念。在他看來,千百年中只遵循孔子的是非為是非,就等同於沒有是非可言,更談不上「是」與「非」的「並行」、「並育」。李贄還認為:「夫是非之爭也,如歲時然,晝夜更迭,不相一也。昨日是而今日非矣,今日非而後日又是矣」,怎麼能以孔子的是非為定論呢。李贄提出的這些論點,在歷史評論的理論發展上,是一個重大的進步。唐代劉知幾曾大膽地提出「疑古」、「惑經」,表現出了他在歷史評論和史學批評上的批判精神。不過,他所「疑」之「古」、所「惑」之「經」,只是就一些具體的史文和記載說的;而李贄則是從歷史評論的基本原則即歷史評價的標準上提出了異議。在魏晉南北朝隋唐時期,史學上曾有一派主張,即歷史撰述在形式上和思想上都應效法《春秋》。針對這一類主張,唐人皇甫湜提出:「是非與聖人同辨,善惡得天下之中,不虛美,不隱惡,則為紀、為傳、為編年,是皆良史矣。」[91]這是表明,作為「良史」,在歷史撰述上不必盡效法《春秋》。而李翱的《答皇甫湜書》也提出了「用仲尼褒貶之心,取天下公是公非以為本」[92],作為歷史評價的原則。他們提出的「是非與聖人同辨」、「取天下公是公非以為本」的思想,反映了史家在歷史評論上自覺意識的增強。但是,所謂「善惡得天下之中」、「用仲尼褒貶之心」的不同價值原則,則又表明他們還沒有完全擺脫《春秋》思想的羈絆。李贄在前人的基礎上又前進了一大步,他主張在歷史評價的是非上,史學家應當有自己的是非標準,而要做到這一點,必須突破「咸以孔子之是非為是非」的傳統觀念。儘管李贄在歷史評價的是非上帶有一定的相對主義的色彩,但這並不是他要宣揚的主要之點;要求突破傳統思想束縛的批判精神,畢竟是居於主導地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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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次,是表現在對於歷史進程的認識上。李贄對歷史進程有自己的獨立見解,即把歷史進程看作是種種不同歷史人物活動的軌跡;不論這些歷史人物活動的性質及其後果如何,都應當在這個軌跡上反映出來。《藏書·世紀》部分,就是按照這個認識編撰的。他在《藏書》卷二《世紀·混一諸侯》一目之下,列舉了秦始皇帝,在《匹夫首倡》下寫了陳王勝,在《英雄草創》下寫了西楚霸王項羽,在《乘時復業》下寫了齊王田橫,最後在《神聖開墓》下寫了漢高祖皇帝。按照同樣的道理,王莽、公孫述、曹魏、孫吳、劉蜀、南朝、北朝,以及李密、竇建德等,都一一列於「世紀」之中。他對歷史進程的這種看法,有兩個鮮明的特點:一是擺脫了「天命」論的窠臼;二是基本上跳出了「正統」論的圈子。同時具備這兩個方面批判精神,在他以前的史學家中是少見的。李贄以混一諸侯、混一南北、華夷一統分別評價秦、隋、元三朝的歷史,以東晉為南朝開端、劉淵為北朝起始等見解,也都不與前人雷同。李贄還認為:歷史上的「治」與「亂」是相互依存、相互轉化的,「亂之終而治之始也」,「治之極而亂之兆也」。他是用人們物質生活的「文」與「質」的相互轉化來說明這種現象的。可見,他對於歷史上治亂的認識是具有樸素的唯物思想和辯證思想的。但他沒有指出在「一文一質,一治一亂」中歷史的進步,反而認為「一治一亂若循環」,暴露出他在歷史觀上的局限性。

  最後,是表現在他對眾多歷史人物之與眾不同的評價上。由於以上兩個原因,李贄在評價歷史人物方面,往往能是前人所未能是,亦往往敢非前人所未敢非。他稱秦始皇「自是千古一帝」,稱陳勝是「古所未有」,稱項羽「自是千古英雄」,說西漢元、成、哀、平四帝「不足稱帝」等,都表明他敢是敢非的獨立見解。這種獨立見解,突出地反映在他對歷史人物的分類上。李贄把帝王以外的歷史人物分為8大類:大臣、名臣、儒臣、武臣、賊臣、親臣、近臣、外臣。每類又分若干門,如大臣分為5門:因時、忍辱、結主、容人、忠誠。名臣分為8門:經世、強主、富國、諷諫、循良、才力、智謀、直節。儒臣分為2門:德行(含德業、行業)、文學(含詞學、史學、數學、經學、藝學),等等。這說明李贄對於歷史人物有一個自成體系的全面認識,而他對每一個、每一門以至每一類歷史人物的劃分,實際上已包含著對他們的評價,反映出他不同於以往評價歷史人物的一些見解。其中,他對「儒臣」的批評尤為激烈。他說:「儒臣雖名為學而實不知學,往往學步失故,踐跡而不能造其域,卒為名臣所嗤笑。然其實不可以治天下國家,亦無怪其嗤笑也。」[93]他對於儒臣的這種否定,不免失於偏激,但他批評宋人「直以濂洛關閩接孟氏之傳」自詡,是一種否認歷史連續性的錯誤認識,認為千數百年中「若謂人盡不得道,則人道滅矣,何以能長世也!」[94]他批評隋末王通「學未離門戶,教不出垣牆」,「彼其區區,欲以周公之禮樂,治當時之天下;以井田、封建、肉刑為後世之必當復。一步一趨,舍孔子無足法者。然則使通而在,猶不能致治平也,況其徒乎!」[95]這反映出李贄的歷史進化思想,跟上文所引他關於治亂循環的說法,並不一致,說明他思想的矛盾。像這樣的一些批評,都是很有見地的,而顯示出他的批判的鋒芒。

  自《史記》以下,歷代正史中都有一些類傳;魏晉南北朝以後,各種專題性質的傳記如雨後春筍,而正史中類傳的名目也時有變化,這無疑啟發了李贄對於歷史人物的分類和評論。但是,像《藏書》這樣對歷史人物提出了整體性的認識,並按他們的身份、事功、專長、性格等做詳細的分類和評論,大膽倡言作者的批判性見解,以前還不曾有過。這是李贄對中國古代史學的貢獻,而尤其是對歷史評論發展的貢獻。

  這裡,附帶說一說《史綱評要》這部書。據康熙《麻城縣誌》記,李贄所著書中有《史綱》一部。又據康熙時人吳從先所作《史綱評要序》稱:「若其凌轢無狀,信非卓吾不為,非卓吾不能矣」;「予所疑,疑所藏者,必不疑卓吾」。因此,今人一說,以《史綱評要》為李贄所撰。[96]現姑依此說,略述其書,存而備考。

  《史綱評要》凡36卷,編年體,起「三皇五帝紀」訖「元紀」。史文甚簡;評論尤簡,少的只有一個字,多的也只有幾十個字。書名稱為「史綱評要」,頗得體。其性質,是一部歷史評論之書。而它在歷史評論方面有兩個特點:一是突破傳統的藩籬,多有新見;二是嬉笑怒罵皆寓褒貶。例如,它評論秦的統一,指出:「始皇出世,李斯相之,天崩地坼,掀翻一個世界。是聖是魔,未可輕議。」[97]所謂「掀翻一個世界」,乃發前人之所未發。他評論漢武帝下詔罪己,認為:

  漢武惟此一詔可謝高帝、文帝。天下大壞而得以無恙,佛門之懺,聖門之政,過天地之風雷,可不勇哉![98]

  這是充分肯定了漢武帝下詔罪己的大智大勇及其歷史作用。

  又如它評論唐高祖傳位唐太宗的詔書說:

  太祖此詔,最為得之。於是知向之立建成者為非是矣。蓋此天下乃太宗上獻之太祖,非太祖下傳之太宗者也。豈與世及之常例乎!

  這是對一個久有爭議的問題所發表的極奇特的見解。

  再如,武德八年之下記:

  以張鎮周為舒州都督。鎮周以舒州本其鄉里,到州,召親戚酣宴凡十日,贈以金帛,泣與之別曰:「今日張鎮周猶得與故人歡飲;明日之後,則舒州都督治百姓耳,官民禮隔,不復得為交遊矣。」自是親戚故人犯法,一無所縱,境內肅然。

  其評論之語是「妙人」,「老頑皮」[99]。

  《史綱評要》一書,在歷史評論的見解上,多有啟發人的地方,然就史筆而言,可以借鑑的地方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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