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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王世貞的史學批評理論

2024-08-14 18:43:22 作者: 瞿林東著

  在中國古代史學上,關於國史、野史、家史的評論,有種種不同的看法,尤其是關於它們在史學價值上的是是非非,存在著不少爭論。這些看法和爭論,從一個方面反映出古代史學批評中的方法論問題。

  王世貞針對本朝的史學,就國史、野史、家史的是非闡述了精闢的見解。他說:

  國史人恣而善蔽真,其敘章典、述文獻,不可廢也;野史人臆而善失真,其征是非、削諱忌,不可廢也;家史人腴而善溢真,其贊宗閥、表官績,不可廢也。[70]

  這一段話,概括地指出了國史、野史、家史各自所存在的缺陷方面及其終於「不可廢」的方面,言簡意賅,可謂史學批評上的確論。其中,包含著在史學批評方法論上的辯證認識,反映了王世貞的卓見。他所總結的「人恣而善蔽真」、「人臆而善失真」、「人諛而善溢真」的三種情況及其有關的概念,尤其具有理論的意義。

  在古代史學批評史上,這是經過漫長的道路和反覆的認識才達到的。

  「國史人恣而善蔽真」,這種情況當然不限於明代史學。《史通·古今正史》關於唐初以前國史撰述的批評,頗涉及一些「人恣」而「蔽真」的現象。如它借用班彪的話,批評揚雄、劉歆「褒美偽新,誤後惑眾,不當垂之後代者也」。批評曹魏王沉《魏書》「多為時諱,殊非實錄」。指出十六國前趙劉聰時,領左國史公師彧撰劉淵時史事及功臣傳,「甚得良史之體」,但遭到他人誣陷,被劉聰「怒而誅之」。後趙石勒時,史臣徐光、宗歷、傅暢、鄭愔等撰《上黨國記》、《起居注》、《趙書》,其後還有其他史臣「相次撰述」;而至石虎時,「並令刊削,使勒功業不傳」。後燕董統撰國史「後書」30卷,「但褒述過美,有慚董、史之直」。前秦史官趙淵、車敬、梁熙、韋譚相繼撰述國史,苻堅見書苟太后幸李威事,「怒而焚滅其本」。北魏史官崔浩「敘述國事,無所隱惡,而刊石寫之,以示行路」,由此而致「夷三族,同作死者百二十八人」。唐高宗、武則天時,史臣許敬宗所作國史紀傳,「或曲希時旨,或猥飾私憾,凡有毀譽,多非實錄」。從劉知幾的這些批評來看,可見王世貞所說的「人恣」這個「恣」字,真是入木三分。國史一般出於官修,因有權勢作為後盾,故而有一些人得以對撰史工作採取恣意放縱的做法。上述諸例,概而言之,有兩種恣意放縱的做法。一是出於史官本人,如許敬宗撰史,「曲希時旨」、「猥飾私憾」,結果是「凡有毀譽,多非實錄」;二是出於最高統治者,如劉聰之誅公師彧、石虎之刊削國史、苻堅之焚滅國史,以及拓跋燾之誅崔浩、夷三族、殺同作、廢史官。其結果,都使歷史真相被掩蔽起來。這兩種情況,殊途同歸,對歷史撰述起了「蔽真」的作用。

  唐初以後,這種「人恣」而「蔽真」的情況,也還不斷有所發生,而在歷朝實錄撰寫中表現得尤為明顯。如晚唐時期,對於韓愈主持撰寫的《順宗實錄》,「內官惡之,往往於上前言其不實,累朝有詔改修」[71]。穆宗、敬宗、文宗三朝,宦官攻擊《順宗實錄》,鼓譟之聲不絕,終於導致了文宗朝對《順宗實錄》的修改,刊削了其中所書德宗、順宗朝有關「禁中事」,掩蓋了宦官的惡跡。其後,唐武宗會昌年間,又發生了對文宗大和年間撰成的《憲宗實錄》進行「重修」[72]的事情。這跟當時的宦官集團同官僚集團的矛盾、鬥爭有一定的聯繫,而癥結則是涉及實錄所記「禁中之語」[73]。又如《明實錄》,問題更多。揭其主要者有:第一,《太祖實錄》撰於建文之時,而永樂年間竟然兩次改修,以證朱棣確係受命之主。第二,《英宗實錄》中記景泰朝史事多達87卷,但實錄中不承認有景泰帝,而稱其為郕戾王。第三,焦芳等所修《孝宗實錄》、霍維華等改修之《光宗實錄》,皆迎合權貴,頗多曲筆。第四,明世宗時,竟然命史臣為他的沒有當過皇帝的父親興獻王,也撰寫了所謂《睿宗實錄》,成為笑談。王世貞在揭示明朝「國史之失職」的幾種情況時說:「而其甚者,當筆之士或有私好惡焉,則有所考無所避而不欲書,即書,故無當也。」[74]

  可見,在中國史學上,「人恣而善蔽真」的弊病的存在,是無可諱言的。問題在於史學批評家們如何估量這一弊病,進而如何估量歷代國史撰述。即以明代史學而論,有人針對上述《明實錄》中存在的問題,便認為明代「無史」[75]。還有人說:「有明一代,國史失誣,家史失諛,野史失臆,故以二百八十年,總在一誣妄之世界。」[76]這樣的批評,無疑是全部否定明代史學的成就,而首先是否定《明實錄》的史學價值,顯然是片面的。史學批評中的這種片面認識,也反映在一些史學家和史學批評家對有的「正史」的認識上。如李百藥批評魏收「既緣史筆,多憾於人」,並渲染魏收時人攻擊《魏書》為「穢史」的說法,對《魏書》採取否定的態度。[77]蕭穎士批評《史記》說:「仲尼作《春秋》,為百王不易法,而司馬遷作本紀、書、表、世家、列傳,敘事依違,失褒貶體,不足以訓。」[78]葉適未曾深考紀傳體史書的優點,也對《史記》「史法遂大變,不復古人之舊」[79],頗多微詞。像這樣的一些批評,在方法論上都是有悖於辯證認識所致。

  劉知幾著《史通》,被人稱為「心細而眼明,舌長而筆辣,雖馬、班亦有不能自解免者,何況其餘」[80]。然而劉知幾之批評歷代國史撰述,從總體上看,他在方法論上並未陷於片面性,反映出他的辯證的認識。而在具體論斷上,他稱讚王銓《晉書》「編次有序」、干寶《晉紀》「直而能婉」;稱讚柳虬所撰北周國史,「直辭正色,事有可稱」;稱讚唐初史官李仁實所撰本朝人傳記,「載言記事,見推直筆」等;他還肯定朱敬則、徐堅、吳兢等對國史的整理和撰述。從上文所引來看,他對前趙、後趙、前秦、北魏的一些史官的撰述,評價也是很高的。《古今正史》篇最後說:「大抵自古史臣撰錄,其梗概如此。蓋屬詞比事,以月系年,為史氏之根本,作生人之耳目者,略盡於斯矣。」這是劉知幾對古今正史(包括國史撰述)做了總的考察之後得到的結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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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世貞對明代史學的批評是很激烈的,他認為:「國史之失職,未有甚於我朝者也。」[81]明朝最高統治集團不僅沒有組織編撰紀傳體的國史,就連起居注也付諸闕如。王世貞的這個批評並不過分。但他在指出「國史人恣而善蔽真」的時候,還是肯定了國史即歷朝實錄在「敘章典、述文獻」方面的「不可廢」。在這一點上,他跟劉知幾的史學批評方法論是相通的。

  「野史人臆而善失真」,王世貞這裡說的「野史」,是同「國史」相對而言的。在中國史學上,歷來還有以「野史」同「正史」相對而言的。南朝梁人阮孝緒著有《正史削繁》,其後《隋書·經籍志》史部有「正史篇」居群史之首,而劉知幾《史通》則有《古今正史》篇,於是「正史」說法相沿成習,其含義多據《隋志》,即指紀傳體通史和皇朝史。至清代,則專指《二十四史》。唐人陸龜蒙有詩云「自愛垂名野史中」[82],這說明此前已有「野史」之說。陸龜蒙同時代人沙仲穆撰有《大和野史》,「起自大和,終於龍紀」[83]。兩宋以後,「野史」之說流行,至明代而大盛。

  野史有幾個比較顯著的特點,一是作者多非史官;二是體裁不拘;三是所記一般限於聞見,且多委巷之說;四是記事較少忌諱。宋人洪邁《容齋隨筆》卷四有「野史不可信」條,作者根據魏泰《東軒筆錄》所記宋真宗朝事一條年代有誤,沈括《夢溪筆談》記真宗朝事一條年代不符、一條以玉帶為「比玉」與事實不合,而做如下結論:「野史雜說,多有得之傳聞及好事者緣飾,故類多失實,雖前輩不能免,而士大夫頗信之。姑摭真宗朝三事於左。」洪邁的論斷大致是正確的,但他據此認為「野史不可信」,便在方法論上從正確走向了偏頗。

  野史雜說的產生,是有它的歷史根源和社會根源的。儘管歷代具體情況有所不同,而其基本原因則是相通的。《隋書·經籍志二》「雜史」小序說:

  靈、獻之世,天下大亂,史官失其常守。博達之士,愍其廢絕,各記聞見,以備遺亡。是後群才景慕,作者甚眾。又自後漢已來,學者多鈔撮舊史,自為一書,或起自人皇,或斷之近代,亦各其志,而體制不經。又有委巷之說,迂怪妄誕,真虛莫測。然其大抵皆帝王之事,通人君子,必博採廣覽,以酌其要,故備而存之。

  這些看法,雖是就「雜史」提出來的,然其論「史官失其常守」而博達之士「各記聞見,以備遺亡」這一社會歷史原因,其論「通人君子,必博採廣覽,以酌其要」這一評論的方法論要求,是可以用來看待「野史」的。劉知幾在《史通·雜述》篇的末了寫道:「苟如是,則書有非聖,言多不經,學者博聞,蓋在擇之而已。」這也是在相近的方法論要求指導下,對待種種「雜述」的態度。人們同樣可以用這種態度來看待「野史」。

  王世貞評論明代野史,是在批評「國史之失職,未有甚於我朝者」的情況下展開的。他說:「史失求諸野乎?然而野史之弊三:一曰挾郄而多誣。……二曰輕聽而多舛。……三曰好怪而多誕。」[84]他對於每一弊端,都舉出了實例,很有說服力。他把「挾郄」、「輕聽」、「好怪」概括為一個「臆」字,即出於臆想而非全憑事實,因而易於「失真」。但他還是肯定了野史的「征是非、削諱忌」,故「不可廢也」。明末喻應益為談遷《國榷》作序,而寫道:西漢以後,「皆以異代之史而掌前世之故,或借一國之才而參他國之志,然亦必稽當時稗官說家之言以為張本。孫盛以枋頭受嚇,崔浩以謗國罹禍,則亦秦之餘猛矣,又安冀國有信史哉!史失則求諸野,則野史之不可已也久矣」。他又認為:野史之作,「見聞或失之疏,體裁或失之偏,紀載或失之略,如椽闕焉」[85]。他的這些話是要說明:西漢以後,國無信史;野史雖有「疏」「偏」「略」的缺憾,但並非根本性的弊端。這就把野史的地位提到國史之上。

  要之,在關於雜史、野史的看法上,從《隋書·經籍志》、《史通》到王世貞,貫穿著一個基本思想,即反映在批評的方法論上的辯證認識。「野史不可信」和西漢以後國無信史的說法,都不免失於片面。

  所謂「家史人諛而善溢真」,王世貞是說「家乘銘狀」不過是「諛枯骨謁金言」罷了,這就必然流於「溢真」。但他還是肯定了家史在「贊宗閥、表官績」方面的作用,認為這也是「不可廢」的。王世貞把家乘銘狀完全視為「諛枯骨謁金言」的虛妄之詞,雖然也有點過分,但並不是毫無根據的。

  什麼是「家史」?劉知幾說:「高門華胄,奕世載德,才子承家,思顯父母。由是紀其先烈,貽厥後來,若揚雄《家牒》、殷敬《世傳》、《孫氏譜記》、《陸宗系歷》。此之謂家史者也。」[86]根據劉知幾的看法,譜系是家史的一種形式。《隋書·經籍志二》有「譜系」篇,其序著重指出了它們在反映社會面貌方面的作用,如說:「後魏遷洛,有八氏十姓,咸出帝族。又有三十六族,則諸國之從魏者;九十二姓,世為部落大人者,並為河南洛陽人。其中國士人,則第其門閥,有四海大姓、郡姓、州姓、縣姓。」這是從一個方面反映出了當時社會門閥化的重要情況。劉知幾認為,家史所記有兩大局限,一是在內容上「事惟三族,言止一門」;二是在時間上倘若「薪構已亡,則斯文亦喪者矣」[87],所以他對家史的價值評價不高。

  家史本有這樣的局限,加之作者「紀其先烈」,往往自誇,故雖處門閥時代,亦不能免於人們的批評。如劉知幾本人曾撰《劉氏家史》和《譜考》二書,所論、所考「皆按據明白,正前代所誤,雖為流俗所譏,學者服其該博」[88]。嚴肅的家史著作尚且如此,更何況淺薄之作。家史如此,銘狀尤然。中晚唐之際,史臣李翱有「論行狀不實奏」。他指出:

  凡人之事跡,非大善大惡,則眾人無由知之。舊例皆訪問於人,又取行狀、諡議,以為依據。今之作行狀者,非門生即其故吏,莫不虛加仁義禮智,妄言忠肅惠和。如此不唯處心不實,苟欲虛美於所受恩而已也。……由是事失其本,文害於理,而行狀不足以取信。[89]

  他進而建議:「臣今請作行狀者,但指事說實,直載其詞,善惡功跡,皆據事足以自見矣。」王世貞說的家史銘狀「人諛而善溢真」,「諛」、「溢」二字,簡直就是對李翱所論的絕妙的概括。當然,並非所有的銘狀都是如此,但「人諛」而「溢真」,確是不少銘狀的通病。

  中國古代史學批評在方法論方面的遺產,有不少需要發掘、清理和總結的地方。這裡以國史、野史、家史的是非為例,扼要地闡述了史學批評方法上的辯證認識與片面認識的有關論點。從近代以來的史學批評來看,這兩種認識都有很大影響。總結古代史學批評在這方面的遺產,對於科學地認識中國史學的發展,豐富當今史學批評的思想和方法,都是有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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