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晚明史學的崛起
2024-08-14 18:43:18
作者: 瞿林東著
一、王世貞的本朝史著述成就
明代的史學在晚明時期取得了突出的成就。它的主要標誌是:明代比較著名的史學家如王世貞、李贄、王圻、焦竑、談遷等,都是這個時期的人;他們的歷史著作從不同的方面反映了這個時期的時代特點,在史學發展上占有一定的位置。這大致是指嘉靖、萬曆之際及其以後的明朝八九十年間的歷史。這個時期的史學現象可稱之為晚明史學的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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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世貞(1526—1590),字元美,號鳳洲,又號弇州山人,太倉(今屬江蘇)人,嘉靖二十六年(1547)進士,累官至南京刑部尚書。王世貞以文才與史才名於世。《明史》本傳記:「世貞好為古詩文,官京師……名日益廣。」又說:「世貞始與李攀龍狎主文盟,攀龍歿,獨操柄二十年。才最高,地望最顯,聲華意氣籠蓋海內。一時士大夫及山人、詞客、衲子、羽流,莫不奔走門下。片言褒賞,聲價驟起。」[57]可謂一代文壇領袖。而關於他的史才,《明史》本傳無一語道之。彰其文才而諱其史才,這正暴露了《明史》撰者對王世貞的國史著述,確有難言之隱。
其實,明代學人對王世貞的史才是有明確的評價的。陳文燭為《弇山堂別集》作序,稱引時人之論,認為王世貞有「良史才,當修國朝史書」。沈德符著《萬曆野獲編》,多處提到王世貞及其歷史論著,也稱引了時人的評價,如引徐階語說:「此君他日必操史權。」[58]這都可以說明王世貞確以史才名於當時,而《明史》本傳不及於此,甚至連他的著述目錄也一一隱去,是很沒有道理的。
王世貞的史學成就,主要在於明史撰述方面。他為撰寫本朝的歷史,幾乎用了畢生的精力。他在晚年回顧了自己治史的過程,寫道:「王子(按:其自稱)弱冠登朝,即好訪問朝家故典與閥閱琬琰之詳,蓋三十年一日矣。晚而以故相徐公(按即徐階),所得盡窺金匱石室之藏,竊亦欲藉薜蘿之日,一從事於龍門、蘭台遺響,庶幾昭代之盛,不至忞忞爾。」[59]他用30年的時間搜集本朝史資料,後又閱讀了皇家藏書,為的是繼承馬、班之志,以使明朝的歷史不至成為蒙蒙然的一筆糊塗帳。他的這個看法,並不是過分的。如前所述,明朝統治者只修實錄,不修國史;而史官制度的不健全,使纂修實錄的材料來源受到了很大的限制。同時,實錄定稿後,草稿即行焚毀,而定稿又不准流布,於是稗史蜂起,家乘競出,各奮其說,是非難定。這幾乎成了明代史學上的一大痼疾,為有識之士所不滿。王世貞可謂其中最具才志者。
一生宦途,一生著述。為了寫出一部翔實的明史,王世貞做了浩繁的資料搜集、整理、考訂工作,在編和著方面都有豐富的成果。據《明史·藝文志二》著錄有:《國朝紀要》10卷、《天言匯錄》10卷(正史類)。《弇山堂別集》100卷、《識小錄》20卷、《少陽叢談》20卷、《明野史匯》100卷。原註:「萬曆中,董復表彙纂諸集為《弇州史料》,凡一百卷。」(雜史類)《公卿表》24卷(職官類)。《嘉靖以來首輔傳》8卷、《名卿紀跡》6卷(傳記類)。《藝文志三》著錄有:《札記》2卷、《宛委余編》19卷(雜家類),《畫苑》10卷、《補遺》2卷(藝術類),《類苑詳註》36卷(類書類)。《藝文志四》著錄有:《弇州四部稿》174卷,《續稿》218卷(別集類),《增集尺牘清裁》28卷(總集類)等。其中有幾種不屬於史部書。其中比較重要的是:《弇州四部稿》、《明野史匯》、《弇山堂別集》、《弇州史料》等。
《弇州四部稿》(亦稱《弇州山人四部稿》)174卷,含賦部(包括風雅)3卷、詩部51卷、文部84卷、說部36卷。《明史·藝文志》說:四部,「以擬域中之四部州」。其中說部包含7種撰述:《札記內篇》、《札記外篇》、《左逸》、《短長》、《藝苑卮言》、《卮言附錄》、《宛委余編》。這是王世貞的一部詩文集,但說部中有些文章是反映出王世貞的史學思想的。此集大約編輯、刊刻於萬曆五年(1577)王世貞任鄖陽巡撫時,當是他獨領文壇之際。他編的《明野史匯》,不知刊刻於何時,按理亦當在這前後。這是他評論明代野史得失的主要依據。
《弇山堂別集》100卷,這是王世貞手訂的自撰明史資料書,也是他歷史撰述的代表作。其卷一至卷十九,是關於明朝歷史的筆記,包括《皇明盛事述》、《皇明異典述》、《皇明奇事述》3個部分,涉及朝章典故、君臣事跡、人物軼事、民族關係、中外關係,也有一些詼諧談謔之語。卷二十至卷三十,是《史乘考誤》,前8卷考國史(即實錄)、野史之誤,後3卷考家乘之誤。這是王世貞關於史料辨析的筆記。卷三十一至卷三十六,詳記帝系及宗藩。卷三十七至卷六十四,是各類史志,凡67目,包括功臣公侯伯、三師、內閣、南北兩京六部首長等,一一記載姓名、籍里、出身、任職時間。卷六十五至卷一百,是各種史考,包括親征、巡幸、親王祿賜、宗室公主即位之賞、之國之賞、來朝之賞、有功之賞、命將、諡法、賞齎、賞功、科試、詔令、兵制、市馬、中官16目。所謂「考」,實質是按專題記述的皇朝大事;其中中官為明代致禍尤深,故特詳記之,占了11卷篇幅。有一些「考」,作者寫了簡短的序,以明撰述之旨。如《親征考》:「天子御甲冑統六師者,自高、文、宣、英、武凡五廟,而出塞者七,平內亂者三。今悉紀之。」[60]《命將考》:「自高廟至今,親征之外,凡大舉平敵出塞者,悉紀之。」[61]《賞功考》:「我朝功賞規制,視古最為不浮,今略志之。」[62]這四個部分,都是關於明史的重要資料,有突出的文獻價值。此書刊刻於萬曆十八年(1590),而王世貞恰於此年去世。
《弇州史料》100卷,王世貞撰,董復表輯。王世貞去世後,董復表彙纂王氏諸集而成。它的前集30卷,包括表、序、志、考、世家、傳記;後集70卷,包括各類雜著及《觚不觚錄》、《皇明三述》、《二史考》等。全書多關明朝君臣事跡、朝政大事、社會經濟、典章制度、史料考訂,而以前集價值為高。此書有萬曆四十二年(1614)刻本,時王世貞去世已24年。清四庫館臣評論說,此書「非集非史」,「世貞本不為史,強尊為史,實復表之意」[63]。董復表編輯此書,頗有與《弇山堂別集》相重複者,說明去取之間,實難反映王世貞本意;然董以「史料」名書,還是大致反映了本書的性質。
此外,王世貞在致仕後、去世前,還曾自集其晚年之作,編成《弇州山人四部續稿》207卷(一說218卷),以授其少子士駿,至崇禎年間其孫始為刊行。此書僅有賦、詩、文三部而無說部,但其包含史傳10卷,也有一定的文獻價值。
王世貞是一個勤奮、淵博的學者。清人稱讚他說:「考自古文集之富,未有過於世貞者。」[64]他在史學上的成就,也是很突出的。第一,他是真正的明史撰述的開創者。在王世貞以前,明代學人關心國史撰述者不少,但見解之深刻、撰述之勤奮、成果之豐富,則無人可與其相比。時人稱他為「良史才」,後人從他的撰述得到借鑑,說明他的史學成就的時代價值和歷史價值。如清初所修《明史》,在列傳、志、表部分,都程度不同地採用了王世貞的成果。[65]而在史表部分,前者還遠不如後者來得豐富。
第二,他是勤奮的史料搜集、整理者和嚴肅的史料辨析者。對史事的求真精神和對史料的批判態度,是王世貞治史的主要特點。如《弇山堂別集·親征考》有一條記載:「永樂八年成祖文皇帝北征軍令,實錄不盡載,故記之。」[66]下文則全部錄出「軍令」凡54款。其《詔令雜考》說:「自高帝以後,書檄之類,不登詔令,及不可以入史傳者,錄以備考。」[67]其《市馬考》云:「高帝時,南征北討,兵力有餘,唯以馬為急,故分遣使臣以財貨於四夷市馬。而降虜土目來朝,及正元萬壽之節,內外藩屏將帥,皆以馬為幣,自是馬漸充實矣。其互市之詳,《會典》與志皆不載,故記之。」[68]這都可以反映出王世貞在史事上的求實精神。他對實錄、野史、家乘的「考誤」,則鮮明地表現了他對史料的批判態度,其《史乘考誤》歷來備受推崇,絕非偶然。但是,他對於國史、野史、家史的積極作用和文獻價值也是充分肯定的。
第三,他是一個有強烈時代感的史學家。他執著於國史的撰述,固然有史學傳統方面的影響,同時也是受到時代的多方面啟示。他在《賞齎考·即位之賜》中指出:天子即位之賜,「高皇帝時無之」,後來有了,且範圍與數量不斷增加,「自是,後代稍裁省,然府藏之積,往往不勝其費矣」[69]。這是在批評最高統治者不斷走向奢靡。宦官對政治的危害和對世風的毒化,明代尤盛於前代。王世貞洞察於此,故於宦官問題頗致力探討,這就是為什麼《中官考》占了《弇山堂別集》十分之一多的篇幅。他的《中官考》序,深深地反映出他對政治的憂慮。王世貞在史學上從「是古非今」而轉向「博古通今」,也反映了他「隨事改正,勿誤後人」,追隨時代前進的自省精神。
王世貞由於種種原因,終於未能寫出一部完整的和系統的明史,這是時人和他自己都深感遺憾的。陳文燭的《弇山堂別集》序和王世貞本人的《小序》,都反映出這種心情。但王世貞的史學成就並未因此而受到損害,尤其是他在史料辨析方面表現出來的批判精神,實為醫治明代史學上空疏學風的一劑良藥。他的這種批判精神,和跟他大致同時的李贄在歷史評論上的批判精神,一齊奏出了晚明史學崛起的高亢樂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