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附論 私家之宋史撰述
2024-08-14 18:42:46
作者: 瞿林東著
明人撰述宋史的動因,概括說來,有三個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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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個方面的動因,是不承認元代的正統地位,而以明繼宋,是藉撰宋史而彰明統。如《宋史質》一書,記宋末之事時,即無中生有地追稱明太祖之高祖為德祖元皇帝,以承宋統,公然無視元代的存在。班固著《漢書》,以明「漢紹堯運」,不承認秦的存在,但班固的這種保守觀點並不曾影響到他對待歷史事實的嚴肅態度;而王洙此書,以錯誤的正統觀念做指導,又錯誤地模仿《春秋》和《資治通鑑綱目》的書法,陷入杜撰歷史的誤區,毫無可取之處。應當注意的是,在思想上不承認元代歷史存在的人,並非王洙一人。
第二個方面的動因,是不承認遼、金二史可以自為正統而與宋史並列。上述《宋史質》把遼、金列於「外國」;薛應旂《宋元資治通鑑》對遼、金二朝歷史索性削而不書。在這一點上,柯維騏《宋史新編》是最有代表性的撰述。這是一部嚴肅而甚見功力的宋史著作。其本紀詳載詔令,其表與志以簡明顯示出特點,其列傳推崇大義凜然之士,同時,在史實上也糾正了《宋史》所存在的一些疏漏、謬誤。這些,都足資參考。但其撰述主旨,是不承認遼、金二史同宋史的並立,而將它們與西夏史均列入「外國」。《明史》記載此事說:
《宋史》與《遼》、《金》二史,舊分三書,維騏乃合之為一,以遼、金附之,而列二王於本紀。褒貶去取,義例嚴整,閱二十年而始成,名之曰《宋史新編》。[33]
這裡,對《宋史新編》似持肯定態度,但這並不足以代表清人的看法。這從下面兩個事實可以看得十分清楚。
其一,是四庫館臣對《宋史紀事本末》一書的評價。《宋史紀事本末》同《宋史新編》一樣,也是一部嚴肅而甚見功力的宋史著作,「於一代興廢治亂之跡,梗概略具」。但是,它也不承認遼、金二史有獨立存在的意義,而是把遼、金史事融於宋史之中。故四庫館臣在肯定它的同時批評說:
諸史之中,《宋史》最為蕪穢,不似《資治通鑑》本有脈絡可尋,此書部列區分,使一一就緒,其書雖亞於(袁)樞,其尋繹之功乃視樞為倍矣。唯是書中紀事既兼及遼、金兩朝,當時南北分疆,未能統一,自當稱「宋遼金三史紀事」,方於體例無乖,乃專用「宋史」標名,殊涉偏見。[34]
這個批評,從「當時南北分疆,未能統一」的歷史事實出發,指出作者「殊涉偏見」,是完全合情合理的。這種「偏見」,近則有愧於元代史官,遠則更遜於唐代史臣。
其二,是明代學人對這種無視遼、金二史的保守觀念的批評。明人于慎行《讀史漫錄》有一則文字,專論此事,堪稱卓見,其文曰:
元人修三史,各為一書,是也。《通鑑》編年之史,不相照應,即當《南》、《北史》之例,不必有所低昂可也。近世文雅之士,有為《宋史新編》者,尊宋為正統,而以遼、金為列國,則名實不相中矣。彼南、北二史,互相詆訶,南以北為索虜,北以南為島夷,此列國相勝之風,有識者視之,已以為非體矣。乃今從百世之後,記前代之實,而猶以迂闊之見,妄加擯斥,此老生之陋識也。遼、金繩以夷狄僭號,未克混一,而中國土宇,為其所有,亦安得不以分行之體歸之?而欲夷為列國,附於《宋史》之後,則不情也。[35]
這一段話,表明了作者對統一的多民族國家歷史的認識在歷史編撰上的反映,是十分重要的。其一,作者認為,《宋史》、《遼史》、《金史》「各為一書」的做法是正確的,因為這表明當時中國「未克混一」的局面。其二,其「各為一書」,在體例上應援引《南史》、《北史》之例,「不必有所低昂」。其三,所謂「文雅之士」們的《宋史新編》的做法,即尊宋為正統,遼、金為列國,不得其體,這容易重蹈南北朝時期史家修史「互相詆訶」的誤區,因而是為「陋識」;且這種做法也不近於情,因為遼、金所控制的地方也是「中國土宇」,怎麼能因為它們是「夷狄」所建就歸於「列國」呢!
關於元修《宋史》、《遼史》、《金史》,後人多有批評、指摘,歸結起來,無非是成書匆忙、舛誤甚多、過於繁蕪之類,應予以糾正,這無疑是對的。但是,元人修三史,從中國歷史發展大局著眼,使「各為正統」,承認在整體的國家格局下的「未克混一」的事實,不贊成把遼、金分割出去作為「列國」而附於宋。對此,人們往往重視不夠,不能不說是史識上的偏頗。從于慎行指出這是一種「陋識」,到四庫館臣批評《宋史新編》存在「偏見」,可謂正中其弊。
元人修三史,有「三史凡例」凡135字,舉重若輕,氣勢恢宏,于慎行深得其旨,故有是論。
第三個方面的動因,是為了糾正《宋史》的繁蕪。王惟儉的《宋史記》250卷係為此而作。他曾撰《史通訓故》一書,說明他熟悉史學家法。他於《宋史記》頗費心力,但終不盡人意,故其書流傳不廣,更無法取代《宋史》。
以上事實表明,儘管元修《宋史》存在不少缺點,但它在大處根基穩固,不是輕易可以動搖的。明人的宋史著作,不能說全無成就,但對不少的撰者來說,正暴露了他們史識的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