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經邦致用的史學思想的成熟
2024-08-14 18:38:05
作者: 瞿林東著
經邦、致用,是杜佑史學思想的核心。同以前的歷史著作比起來,《通典》具有更明確的經世致用的目的。杜佑在《通典》自序中首先落筆說:「佑少嘗讀書,而性且蒙固,不達術數之藝,不好章句之學。所纂《通典》,實采群言,征諸人事,將施有政。」像他這樣由史家本人明確地表示,把歷史撰述同「將施有政」直接結合起來的,在以往的史家中同樣是不曾有過的。從唐代史家對史學之社會功用的認識來說,這可以看作是對劉知幾的「史之為用,其利甚博,乃生人之急務,為國家之要道」的史學思想在歷史撰述實踐上的發展。
杜佑的經邦、致用的史學思想有三個鮮明的特點。第一個特點,是具有勇敢的批判精神。他在《獻〈通典〉表》中寫道:
夫《孝經》、《尚書》、《毛詩》、《周易》、《三傳》,皆父子君臣之要道,十倫五教之宏綱,如日月之下臨,天地之大德,百王是式,終古攸遵。然多記言,罕存法制,愚管窺測,莫達高深,輒肆荒虛,誠為億度。每念懵學,莫探政經,略觀歷代眾賢著論,多陳紊失之弊,或闕匡拯之方。[76]
在這裡,杜佑以婉轉的口氣指出儒家經典中有許多空泛的言論而「罕存法制」;同時,又直接批評「歷代眾賢」,說他們大多局限於指陳「紊失之弊」,很少有「匡拯之方」。從他的這種批判精神中,更可以看清楚他為什麼「不達術數之藝,不好章句之學」了。
第二個特點,是重實際,講功效,把對歷史的認識轉化為現實的實踐。杜佑撰《通典》是著眼於現實而關注於「理道」。他主張「理道不錄空言」,必然認真探討「禮法刑政」,進而研究「政理」的具體措施。貞元十九年(803),杜佑入朝為相的第一件事,就是輯錄《通典》要點,另成《理道要訣》33篇,編為10卷,上奏德宗,重申「詳古今之要,酌時宜可行」之旨。[77]《理道要訣》是《通典》的簡本,從前者的書名可以看出《通典》的主旨實在於「理道」的「要訣」,在於歷史認識之轉化為現實的實踐。為《通典》作序的李翰自謂「頗詳旨趣」,他在序中強調指出:「今《通典》之作,昭昭乎其警學者之群迷歟!以為君子致用,在乎經邦,經邦在乎立事,立事在乎師古,師古在乎隨時。必參古今之宜,窮始終之要,始可以度其古,終可以行於今,問而辨之,端如貫珠,舉而行之,審如中鵠。夫然,故施於文學,可為通儒,施於政事,可建皇極。」這一段話,把《通典》意在「經邦」、「致用」的主旨闡述得十分透闢。「師古」的目的不是復古,而是「隨時」;「隨時」是為了「立事」,以達到「經邦」的最高目標。這就是《通典》「將施有政」的「致用」之旨。李翰認為,這是那些刻意於「文章之事,記問之學」的一般著作無法比擬的。
第三個特點,是把握了社會的癥結、反映了時代的要求。杜佑「經邦」、「致用」史學思想是時代的產物,也是時代潮流的反映。杜佑青年時代經歷的「安史之亂」所造成的唐皇朝政治力量的削弱和財政收入的困難,極深刻地影響著他的思想、學風和撰述旨趣。這在《通典》中有突出的反映。他在講到「歷代盛衰戶口」時列舉了一些統計數字,以襯托「盛衰」之變:天寶十四載(755),「管戶總八百九十一萬四千七百九,管口總五千二百九十一萬九千三百九,此國家之極盛也」。杜佑在注文中補充說:「自天寶十四年至乾元三年(即755—760——引者),損戶總五百九十八萬二千五百八十四,不課戶損二百三十九萬一千九百九,課戶損三百五十九萬六百七十五;損口總三千五百九十二萬八千七百二十三,不課口損三千七十一萬三百一,課口損五百二十一萬八千四百三十二。戶至大曆中(即杜佑撰寫《通典》之初——引者),唯有百三十萬戶。建中初,命黜陟使往諸道按比戶口,約都得土戶百八十餘萬,客戶百三十餘萬。」[78]杜佑列舉這些數字,是以事實說明「安史之亂」後唐皇朝面臨的財政危機。建中初年,杜佑上《省官議》,內中寫道:「當開元、天寶中,四方無虞,編戶九百餘萬,帑藏豐溢,雖有浮費,不足為憂。今黎苗青,天下戶百三十萬,陛下詔使者按比,才得三百萬,比天寶三分之一,就中浮寄又五分之二,賦者已耗,而食之者如舊,安可不革?」[79]他在文中還批駁了一些阻礙「省官」的言論,這些都表明,「安史之亂」前後社會的變化,是杜佑經世致用史學思想的社會根源。他的許多見解,既是政治家對歷史的卓識,也是史學家對現實的洞察。
中唐時期,國勢衰弱,社會動盪,這種客觀情勢把一批有識之士推到了歷史潮流的前頭。傑出的政治家、軍事家、理財家、思想家、文學家和詩人,如陸贄、李吉甫、裴度、郭子儀、李晟、李愬、劉晏、楊炎、韓愈、柳宗元、劉禹錫、杜甫、白居易等,都是杜佑的同時代人。他們的言論、行事、著作和作品,大多反映了時代的特點和要求,在思想上有相通之處。史稱:劉晏理財「富其國而不勞於民」[80]。陸贄「以天下事為己任」,而其「經國成務之要,激切仗義之心」[81],對當時和後世都有很大影響。柳宗元、劉禹錫是王叔文改革的參加者,他們的政論、史論貫串著「意欲施之事實,以輔時及物為道」[82]。韓愈主持修撰的《順宗實錄》,揭露了德宗朝時期的一些政治腐敗現象。白居易則明確提出「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83]的主張。後人稱讚李吉甫行事「皆切時政之本務」,其著作「悉經世之學」[84]。杜佑無愧於他的這些同時代的優秀人物,是站在歷史潮流前頭思考問題的傑出的政治家和史學家。他的「以富國安人之術為己任」的政治胸襟和《通典》的經世致用思想,證明他是這個歷史潮流中的先驅之一。故「其書大傳於時」,「大為士君子所稱」[85],絕非偶然。
杜佑「將施有政」的撰述宗旨,《通典》「經邦」、「致用」的社會目的,充分證明:中國史學之具有自覺的和明確的經世致用意識,當自杜佑始,當以《通典》為里程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