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續漢書》八志、《後漢紀》和《後漢書》
2024-08-14 18:36:56
作者: 瞿林東著
這是魏晉南北朝時期諸家東漢史中流傳至今的三種著作。
《續漢書》,西晉司馬彪(?—約306)撰。司馬彪,字紹統,在晉武帝泰始年間(265—274)任秘書郎,後轉秘書丞。他認為:「漢氏中興,訖於建安,忠臣義士亦以昭著,而時無良史,記述煩雜……安、順以下,亡缺者多。」於是他「討論眾書,綴其所聞,起於世祖,終於孝獻,編年二百,錄世十二,通綜上下,旁貫庶事,為紀、志、傳凡八十篇[14],號曰《續漢書》」[15]。這是一部完整的東漢史著作,後紀、傳散佚,僅存八志:《律曆志》3篇,《禮儀志》3篇,《祭祀志》3篇,《天文志》3篇,《五行志》6篇,《郡國志》5篇,《百官志》5篇,《輿服志》2篇,凡30篇。[16]從內容上看,百官、輿服二志,是《史》、《漢》所沒有的。然《輿服志》的撰寫,東漢末年董巴、蔡邕已有創議,《百官志》則取資於皇家「故簿」。至於郡國志,謝承《後漢書》已立為志目,實由《漢書·地理志》而來。儘管如此,《續漢書》八志還是被譽為「王教之要,國典之源,粲然略備,可得而知矣」[17]。
《續漢書》八志在撰述思想上有三個特點。第一,是注重考察典章制度的變化。如其《郡國志》序稱:「《漢書·地理志》記天下郡縣本末,及山川奇異,風俗所由,至矣。今但錄中興以來郡縣改異,及《春秋》、『三史』會同征伐地名,以為《郡國志》。」[18]一是注意到東漢以來的變化,二是注意到讀史的需要。其《百官志》序稱:「班固著《百官公卿表》,記漢承秦置官本末,訖於王莽,差有條貫;然皆孝武奢廣之事,又職分未悉。世祖節約之制,宜為常憲,故依其官簿,粗注職分,以為《百官志》。」[19]這是指出了《百官公卿表》重在記「置官本末」,而《百官志》重在記百官「職分」,即職務祿位與責任範圍,說明「表」與「志」的不同,而後者更詳於官制的變化。其《輿服志》因是首創,故不獨僅記東漢,而是通記「上古以來」車服制度的演變,「以觀古今損益之義」。
第二,是強調了以「君威」、「臣儀」、「上下有序」為核心的「順禮」等級秩序。司馬彪認為:「夫威儀,所以與君臣、序六親也。若君亡君之威,臣亡臣之儀,上替下陵,此謂大亂。大亂作,則群生受其殃,可不慎哉!故記施行威儀,以為《禮儀志》。」[20]這個思想,在很大程度上是從東漢末年的歷史中總結出來的。他還認為:「故禮尊[尊]貴貴,不得相逾,所以為禮也。非其人不得服其服,所以順禮也。順則上下有序,德薄者退,德盛者縟。」[21]這顯然是適應正在形成的門閥制度的需要,故「順禮」是帶有鮮明的時代特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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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是推崇「務從節約」的政治作風。司馬彪批評漢武帝在官制上「多所改作,然而奢廣,民用匱乏」;推崇東漢光武帝的「中興」,說他「務從節約,並官省職,費減億計,所以補復殘缺,及身未改,而四海從風,中國安樂者也」[22]。他批評秦始皇、漢武帝的大規模封禪活動,違背「天道質誠」,認為:「帝王所以能大顯於後者,實在其德加於民,不聞其在封矣。」[23]
《續漢書》八志在撰述思想上是把對歷史的考察和現實的需要結合起來了,這反映出當時史家的一個共同的思想趨向。
南朝梁人劉昭注范曄《後漢書》,惜其諸志未成,「乃借舊志,注以補之」。[24]唐太宗有《詠司馬彪〈續漢志〉》詩,其中四句是:「前史殫妙詞,後昆沉雅思。書言揚盛跡,補闕興洪志。」[25]這都反映出後人對《續漢書》八志的評價。
司馬彪還著有《九州春秋》10卷,記東漢末年事;又據《汲冢紀年》,列舉譙周「《古史考》中凡百二十二事為不當」,均散佚。司馬彪的史學思想的核心是「教世」。他說:「先王立史官以書時事,載善惡以為沮勸,撮教世之要也。」[26]《續漢書》八志可以說是很鮮明地表現了他的這個史學主張。
《後漢紀》30卷,編年體東漢史,東晉袁宏(328—376)撰。袁宏,字彥伯,善作詠史詩,以寄其風情。任大司馬桓溫府記室,「專綜書記」。為人「強正亮直,雖被溫禮遇,至於辯論,每不阿屈,故榮任不至」[27]。
袁宏對西晉陳壽所撰《三國志》甚推重,他自稱:「余以暇日常覽《國志》,考其君臣,比其行事,雖道謝先代,亦異世一時也。」本著這樣的認識,他撰了一篇《三國名臣頌》,借評論三國名臣抒發對於歷史的見解。他認為:「百姓不能自牧,故立君以治之;明君不能獨治,則為臣以佐之。」[28]他把君臣關係視為致治的關鍵,而維繫君臣關係的核心便是「名教」。這個思想,也突出地反映在他的《後漢紀》一書中。
袁宏與司馬彪的卒年,相距70年左右。故袁宏生活的年代,已有多種東漢史著述行世。他說到撰《後漢紀》的起因和經過是:「予嘗讀後漢書,煩穢雜亂,睡而不能竟也。聊以暇日,撰集為《後漢紀》。……前史闕略,多不次敘,錯謬同異,誰使正之?經營八年,疲而不能定。」袁宏撰集時參考、「綴會」的諸家東漢史有:《東觀漢記》、謝承《後漢書》、司馬彪《續漢書》、華嶠《漢後書》、謝沉《後漢書》等。其中司馬彪、華嶠二家,《文心雕龍·史傳》、《史通·古今正史》均有好評,似不應斥為「煩穢雜亂」者。至於「前史闕略」、「錯謬同異」,諸史相比,當是可能的。袁宏的撰述興趣在編年而不在紀傳,所以他在參閱前史的基礎上,又吸收了起居注、名臣奏、諸郡耆舊先賢傳等文獻,仿荀悅《漢紀》撰集此書。歷時八年,最後以張璠《後漢紀》補東漢末年事,全書乃成,其記事,起於「王莽篡漢」,終於「魏以河內之山陽,封漢帝為山陽公」;正式紀年,起於更始元年(23),終於建安二十五年(220)。全書各以8卷記光武事和靈、獻事,篇幅占全書一半以上。內容上的這種輕重詳略安排,反映了作者著意於寫出東漢皇朝的興起和衰亡。
《後漢紀》在編撰方法上除具有編年記事的基本要求外,還有自身的特點,這就是它吸收了傳記體記人的優點,以容納眾多的人物的言行。具體說來,就是在記事的同時,把與此事有關的、時間相近的一些人物連帶著寫出,或把一人發生於不同時間但可表明此人基本面貌的言行集中寫出,此即袁宏稱作「言行趣舍,各以類書」的方法。如卷一寫王莽末年的社會動亂和劉秀政治活動的開始,就連帶寫出20多個與此有關的人物。又如卷三十記建安十三年(208)八月「壬子,太中大夫孔融下獄誅,妻子皆棄市」一事,接著便集中寫出孔融的身世和一生中幾件大事,說他「年十三喪父,哀慕毀瘠,杖而後起,州里稱其至孝」;說他為北海太守時,「崇學校庠序,舉賢貢士,表顯耆儒」,「其禮賢如此」。全書皆類此。這是在編年體史書中把記事和寫人結合起來,事因人而豐滿,人依事而益顯。這是袁宏對編年體史書在編撰方法上的發展。
袁宏的「言行趣舍,各以類書」的編撰方法,寫出了眾多人物,目的是藉以「觀其名跡,想見其人」,為貫徹其「通古今而篤名教」的撰述思想服務。對於前人撰述,袁宏尤其推崇荀悅,說他「才智經綸,足為嘉史,所述當世,大得治功已矣」,但又說他「名教之本,帝王高義,韞而未敘」。故袁宏「因前代遺事,略舉義教所歸,庶以弘敷王道、前史之闕」[29]。可見《後漢紀》之突出名教思想,正是袁宏主旨所在。袁宏對名教的本質做了這樣的說明:「夫君臣父子,名教之本也。然則名教之作,何為者也?蓋准天地之性,求之自然之理,擬議以制其名,因循以弘其教,辯物成器,以通天下之務者也。」他進而認為:「天地,無窮之道;父子,不易之體。夫以無窮之天地,不易之父子,故尊卑永固而不逾,名教大定而不亂,置之六舍,充塞宙宇,自今及古,其名不去者也。」[30]這就是說,名教的核心是君臣、父子關係,這種關係是天地、自然所決定的,是無窮的、不變的,人們都應當恪守這種關係。而名教的根本作用是「以統群生」,故其與治亂盛衰有極大關係。[31]而這種作用,一是通過「風化」發揮出來,即「立君之道」要本於「有仁有義」,弘揚「崇長推仁」的「自然之理」,倡導「出乎情性」的「愛敬忠信」之風,從而使人們「服膺名教」[32]。二是要有制度的約束,「王者之興,必先制禮,損益隨時,然後風教從焉」[33]。這就把名教同風化、禮法結合起來了。但是,恪守名教的人也是有區別的:「稱誠而動,心理為心,此情存乎名教者也。內不忘己以為身,此利名教者也。情[存]於名教者少,故道深於千載;利名教者眾,故道顯於當年。」[34]袁宏並沒有把名教完全理想化,所謂「利名教者眾」的看法,說明他還是講求實際的。袁宏一生生活在東晉統治集團內部矛盾、鬥爭日益積累和發展的年代,他借撰述東漢史來闡發名教思想,是有他的一番深意的。
《後漢紀》作為編年體東漢史,是一部成功的歷史著作。往前,它追蹤荀悅《漢紀》。《史通·六家》篇說:「為紀傳者則規模班、馬,創編年者則議擬荀、袁。」[35]往後,它無愧范曄《後漢書》,故「世言漢中興史者,唯范、袁二家而已」[36]。
范曄(398—445)字蔚宗,南朝宋順陽(今河南淅川東)人。善文章,精音樂,宋文帝時以才學為用,官至太子詹事。他撰《後漢書》始於宦途中元嘉九年(432)左遷宣城太守之時。元嘉二十二年(445),被人告發與謀立大將軍彭城王劉義康為帝一案有牽連,以謀反罪入獄,被殺,時年48歲。其時,上距司馬彪之卒約140年、袁宏之卒約70年。范曄在獄中作《與諸甥侄書》,闡說了他的為人、治學和撰寫《後漢書》的一些重要情況,是一篇具有自序性質的文獻,故《宋書·范曄傳》全文收錄了它。范曄治學,重在「至於所通解處,皆自得之於胸懷」。認為「文患其事盡於形,情急於藻,義牽其旨,韻移其意」;主張「情志所託,故當以意為主,以文傳意」[37]。他的治學態度和為文主張,在《後漢書》中得到相當程度的實踐。他撰《後漢書》的全部計劃,是要寫成紀10卷、志10卷、傳80卷,合為100卷。但他只完成了紀、傳部分的90卷就被捕入獄了,沒有完成志的撰述。
范曄自己說:「本未關史書,政恆覺其不可解耳。既造《後漢》,轉得統緒。」[38]後人說他是「不得志,乃刪眾家後漢書為一家之作」。又說他撰述中「至於屈伸榮辱之際,未嘗不致意焉」[39]。這可能考慮到他身為庶子和宦途播遷的境遇,但范曄所謂「政恆覺其不可解」的話,似不必限於從個人境遇上去理解。范曄所提出的問題,還是在於從歷史上去尋求關於現實政治中存在問題的答案。范曄撰《後漢書》時,至少有10種漢晉史家所著後漢史作為參考。范曄自稱,他的《後漢書》雖「博贍」不及班固《漢書》,但「整理未必愧也」;而其「雜傳論,皆有精意深旨」,「至於《循吏》以下及《六夷》諸序論,筆勢縱放,實天下之奇作。其中合者,往往不減《過秦》篇。嘗共比方班氏所作,非但不愧之而已」。可見,范曄雖是據眾家後漢史撰《後漢書》,而他的撰述目標卻是以「最有高名」的《漢書》為參照的。他對於材料的整理之功和對於史事的評論精深,是《後漢書》的兩個特點。
范曄刪削眾家後漢史,在材料整理上博採諸家。《後漢書》中提到的有《東觀漢記》和華嶠《漢後書》,范曄稱為「前史」。還有許多是他沒有提到的。如其《黨錮傳》,可能來自司馬彪《續漢書·黨錮傳》;其循吏、酷吏、宦者、儒林、文苑、獨行、方術、逸民、列女等類傳可能來自謝承《後漢書》之同名的類傳;其「六夷」傳,包括東夷、南蠻、西羌、西域、南匈奴、烏桓鮮卑等,可能是分別參考了謝承、司馬彪、華嶠三家後漢史中有關的傳。而范曄在整理材料中對歷史人物傳記的編次上,則更多地受到袁宏《後漢紀》「言行趣舍,各以類書」的方法的影響。其於同卷人物,往往「不拘時代,而各就其人之生平以類相從」:有的以「治行卓著」,有的以「深於經學」,有的以「著書恬於榮利」,有的以「和光取容,人品相似」,有的以「立功絕域」,有的以「仗節能直諫」,有的以「明於天文」等。[40]總之,范曄對眾家東漢史的「整理」之功,是更便於反映出東漢時期各類人物的事跡和風貌。
范曄的歷史評論,是《後漢書》的精華所在。
第二,范曄的人才論具有深刻的認識價值。他認為一是政策得法,即「知能任使」,「士得用情」;一是各方面人才得盡其用,即「英能承風,俊乂咸事」。根據這一認識,他對順帝時的人才輩出,讚嘆不已,而對桓帝時的人才政策則「可為恨哉」[46]。
第三,范曄的歷史評論還表明了他在歷史觀上的樸素唯物傾向。他批評佛教「好大不經,奇譎無已」,「故通人多惑焉」[47]。他批評種種方術「斯道隱遠,玄奧難原,故聖人不語怪神,罕言性命」;方術怪誕之論「純盜虛名,無益於用」,不過是有人「希之以成名」的工具罷了。[48]他對武帝「頗好方術」,光武「尤信讖言」,桓帝「修華蓋之飾」,都採取批評的態度。[49]他極少講「天命」,即使講到了,也是採取保留的態度。他說:「天命符驗,可得而見,未可得而言也。然大致受大福者,歸於信順乎!」[50]他是把順乎天、信乎人結合在一起來看待的。這雖多少帶有一點折中的色彩,但范曄總的思想傾向不是折中的,所以直到臨死前還說:「天下決無佛鬼!」[51]
《後漢書·儒林列傳》寫的是東漢時期經學家們的傳記,按《易》、《書》、《詩》、《禮》、《春秋》經傳分類,各類依時間為序,一一為傳。各類起始均上接《漢書》所載經生,記其源流;結末處則補敘本傳以外經學大事,以備互見,以明終始,讀來一目了然,可謂一部簡明有序的東漢經學史。
在傳首,范曄作長篇序論。一是寫出了「光武中興,愛好經術,未及下車,而先訪儒雅,采求闕文,補綴漏逸」的文化政策及實際措施;寫出了「先是四方學士多懷協圖書,遁逃林藪。自是莫不抱負墳策,雲會京師」的盛況。到了漢明帝時,學子眾多,「匈奴亦遣子入學。濟濟乎,洋洋乎,盛於永平矣!」二是概述了東漢時期儒者之風的幾度盛衰,直至漢靈帝熹平四年(175),還「詔諸儒正定《五經》,刊於石碑……樹之學門,使天下咸取則焉」[58]。
於傳末,范曄又作後論,指出:
自光武中年以後,干戈稍戢,專事經學,自是其風世篤焉。……
自桓、靈之間,君道秕僻,朝綱日陵,國隙屢啟,自中智以下,靡不審其崩離;而權強之臣,息其窺盜之謀,豪俊之夫,屈於鄙生之議者,人誦先王言也,下畏逆順執也。至如張溫、皇甫嵩之徒,功定天下之半,聲馳四海之表,俯仰顧眄,則天業可移,猶鞠躬昏主之下,狼狽折札之命,散成兵,就繩約,而無悔心。暨乎剝橈自極,人神數盡,然後群英承其運,世德終其祚。跡衰敝之所由致,而能多歷年所者,斯豈非學之效乎?[59]
在范曄看來,早在桓帝、靈帝的時候,東漢朝綱已是一片衰敗景象,隨時都有「崩離」的可能;而「權強之臣」、「豪俊之夫」終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者,正是光武「中年以後」,「專事經學」,「其風世篤」所致。這是《後漢書·儒林傳》所要闡明的基本思想。從今天的認識來看,范曄的這篇史論,是說明了主導的意識形態、良好的社會風氣對於維繫政治統治的重要。
從《後漢書·儒林傳》來看,它所反映的內容,不只是東漢學術史的一部分,也是東漢政治史的一部分。不論是從學術史來看,還是從政治史來看,有一點是共同的,即東漢儒士們的精神追求都有比較明確的目標,其修身、自律的自覺性都比較高。劉昆的「少習容禮」,楊政的「篤於義」,孫期的「事母至孝」,歐陽歙的「恭謙好禮讓」,高詡的「以信行清操知名」,伏恭的「性孝,事所繼母甚謹」,杜撫的「沉靜樂道,舉動必以禮」,召馴(字伯春)的「以志義聞,鄉里號之曰『德行恂恂召伯春』」,甄宇的「清靜少欲」,樓望的「操節清白,有稱鄉閭」,何休的「雅有心思」,服虔的「以清苦建志」,許慎的「性淳篤」,等等,都表現出了做人的規範。這是一種人格的力量;而當這種人格的力量通過講學、從政廣泛地發揮作用時,便會影響到一個時代的社會風氣。范曄史識的高明之處,是他一方面看到了東漢經學發展中的弊端,一方面又指出了經學發展對社會的影響。他認為,東漢經學的發達,包含有兩個突出的缺陷。一是死守門戶之見:「分爭王庭,樹朋私里,繁其章條,穿求崖穴,以合一家之說。」二是陷於迂腐刻板:「書理無二,義歸有宗,而碩學之徒,莫之或徙,故通人鄙其固焉……且觀成名高第,終能遠至者,蓋亦寡焉,而迂滯若是矣。」這兩個弊端,其實是互為因果,其發展到極點,便是東漢經學的末路。對此,歷代學人多有批評。
第五,類傳史論的特色。《後漢書》的其他類傳如黨錮、循吏、酷吏、文苑、獨行、逸民、列女以及「六夷」等傳的序、論,如范曄所說,都寫得「筆勢縱放」,頗多精彩之處。《循吏列傳》序概述了東漢一朝循吏簡史,認為光武時期與章帝、和帝以後,是循吏輩出、屢屢不絕的兩個時期。而循吏的特點是「仁義篤誠,使人不欺」,「可以感物而行化」,做到「明發奸伏,吏端禁止」,「移變邊俗」,等等。范曄著重指出了循吏的出現,其最重要的原因是最高統治者的政治風範,故序文用了近一半的篇幅稱讚光武帝的「勤約之風,行於上下。數引公卿郎將,列于禁坐。廣求民瘼,觀納風謠。故能內外匪懈,百姓寬息。自臨宰邦邑者,競能其官」。他充分肯定了這種垂範作用對於循吏政治的重要影響。《循吏列傳》後贊進而指出了循吏政治的社會作用是:「推忠以及,眾瘼自蠲。一夫得情,千室鳴弦。」作為史學家,范曄對循吏表示出「懷我風愛,永載遺賢」的崇敬之意,表達了他的一種社會理想。同循吏相對的是酷吏。《酷吏列傳》的序、贊表明範曄對酷吏政治的樸素辯證認識。他一方面認為酷吏的出現是政治統治中不可避免的,酷吏的特點是「肆情剛烈,成其不橈之威」。他們敢於「揣挫強執,摧勒公卿」的執法精神「亦為壯也」,故能「厭快眾憤」。但畢竟手段嚴酷,「末暴雖勝,崇本或略」。這個評價自然不如對循吏的稱頌,但范曄也沒有完全否定酷吏的作用,認為前者是本,後者是末,這是為政之中的本末關係。
《後漢書·宦者列傳》序,也可視為一篇宦官小史,而以論東漢為詳。從歷史上看,范曄認為,宦人中「其能者」可有功於國,「其敝也」則為國之禍。西漢時的宦人,「勤心納忠,有所補益」者有之,「以佞險自進」、「損穢帝德」者有之。東漢時期,宦官權重,以至於「手握王爵,口含天憲」,「舉動回山海,呼吸變霜露」,「漢之綱紀大亂矣」。范曄在後論中還分析了宦人的權力是歷朝歷代逐漸滋長起來的,其危害終於發展到「忠賢所以智屈,社稷故其為墟」的地步,「今跡其所以,亦豈一朝一夕哉!」應當說,這是一篇極為深刻的宦官參與政事的歷史經驗教訓的總結。但歷代皇朝體制又決定了它無法割去自身肌體上的這個贅瘤,以致一再重複宦人掌權而造成「綱紀大亂」、「社稷為墟」的政治悲劇。《後漢書·儒林列傳》的序與論,是范曄史論之佳作中的突出者,歷來為論者所重,已如上述。以上《循吏》、《酷吏》、《宦者》、《儒林》四傳的序、論,都反映了范曄對政治統治、國家興衰的關注,反映了他的積極的、進步的社會歷史觀和歷史人物評價標準。范曄對於歷史人物的看法是取兼容態度的,並不持偏激之見。他推崇忠義、進取的人生,但也承認「性尚分流,為否異適」[60]的歷史現象,故作《獨行列傳》。他的這個認識,在《後漢書·逸民列傳》序中闡述得十分明確,他認為,種種隱逸之人「或隱居以求其志,或迴避以全其道,或靜己以鎮其躁,或去危以圖其安,或垢俗以動其概,或疵物以激其清。然觀其甘心畎畝之中,憔悴江海之上,豈必親魚鳥樂林草哉,亦云性分所至而已」。可見他對於社會中之所以會出現「逸民」,以及「逸民」的不同心理與目的,是很理解的。同時,他也指出政治狀況、「帝德」的盛衰,直接影響到「逸民」的多寡去留;他希望的是一種「舉逸民天下歸心」的社會局面。《後漢書》「六夷」傳的序、論,分別論述周邊各民族、各地區同三代、秦漢的關係,而尤著意其與東漢聯繫的密切。他寫道:「自中興之後,四夷來賓,雖時有乖畔,而使驛不絕,故國俗風土,可得略記。東夷率皆土著,喜飲酒歌舞,或冠弁衣錦,器用俎豆。所謂中國失禮,求之四夷者也。凡蠻、夷、戎、狄總名四夷者,猶公、侯、伯、子、男皆號諸侯雲。」[61]儘管范曄於「六夷」傳的序論及傳文中,對各族仍難免有不恰當的評論,然上引這段話所確定的基本看法,反映出了他對各族關係的認識,可以說是繼承了司馬遷的思想傳統。《後漢書·循吏列傳》以下各傳諸序、論,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即縱向論歷史演變,橫向評得失利害,以陳述史事為目的,以總結經驗為歸宿,有吞吐古今之志,無矯揉造作之意,此即其「筆勢縱放」之由來。
范曄的史論,言深意遠,用詞典雅,筆勢縱放,在史學上是不多見的。
魏晉南北朝時期,注史之風極盛。范曄《後漢書》行世後約五六十年,南朝梁人劉昭即為其作注。昭伯父彤曾集眾家晉史注干寶《晉紀》,可見劉昭「集後漢同異以注范書」,本有家學影響。劉昭惜《後漢書》諸志未成,又據范曄「遺書自序,應遍作諸志」的計劃,乃移司馬彪《續漢書》志「注以補之」,合為130卷[62],「世稱博悉」[63]。但二書仍系單行,直至宋真宗乾興元年(1022)以後,范書馬志方合刻行世,流傳至今,成為《二十四史》中的優秀著作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