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歷史思想——關於天人關係和古今變化的理論
2024-08-14 18:36:19
作者: 瞿林東著
司馬遷撰《史記》,是有明確的歷史思想做指導的。他在《報任安書》中,只用了幾句話就把這個指導思想做了概括,這就是:「網羅天下放失舊聞,考之行事,稽其成敗興壞之理,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66]其中,「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即探究天人關係、疏通古今變化的主旨,集中地反映出司馬遷歷史哲學的精髓。
在漢武帝時代,關於天人關係和古今關係,是思想界關注的大問題。經學大師公孫弘(公元前200—前121)認為,當時的詔書律令都能「明天人分際,通古今之義」[67]。漢武帝舉賢良冊問中也有「善言天者必有徵於人,善言古者必有驗於今」的話,也是說的天人關係和古今關係;至於董仲舒的以賢良對策,則是闡述「天人之徵,古今之道」[68]的大文章,具有廣泛的影響。但他們所宣揚的是要「跡之於古,返之於天」,在歷史觀上是保守的、唯心的。司馬遷的歷史哲學是與此相對立的。
司馬遷講的「究天人之際」,首先,強調天人相分,即認為天道與人事是不相干的。《伯夷列傳》就最明顯地反映了這個認識,他以伯夷、叔齊和顏淵為例,對「天道無親,常與善人」的說法進行批評,說:「天之施善人,其何如哉?」到了近世,「操行不軌,專犯忌諱」的人,「終身逸樂,富厚累世不絕」;反之,公正發憤的人「而遇災禍者,不可勝數也」。由此,司馬遷深沉地寫道:「余甚惑焉,倘所謂天道,是邪非邪?」又如上文講到,司馬遷對項羽英雄一世但從不自察,臨死之前還一再說「此天之亡我,非戰之罪也」,取嚴肅的批判態度,說是「豈不謬哉!」這都是不承認天道可以干預人事。這跟董仲舒宣揚的「天人感應」說是相對立的。其次,司馬遷對當時盛行的封禪祭祀、祈求神仙的活動的虛妄,予以深刻的揭露。他批評漢武帝:「今上封禪,其後十二歲而還,遍於五嶽、四瀆矣。而方士之候祠神人,入海求蓬萊,終無有驗。……天子益怠厭方士之怪迂語矣,然羈縻不絕,冀遇其真。」由於天子的欲罷不能,所以「自此之後,方士言神祠者彌眾,然其效可睹矣」[69]。這就大大毒害了社會風氣。「然其效可睹矣」這句話,是多麼強烈的諷刺!最後,司馬遷刻意寫出了人事在歷史發展中的重要作用。他在《太史公自序》里說,三十世家,是要寫出「輔拂股肱之臣」的「忠信行道,以奉主上」;七十列傳,是要寫出那些「扶義俶儻,不令己失時,立功名於天下」的人們的活動。在中國史學發展上,這是第一次把人的活動放到如此重要的歷史位置上來看待。司馬遷的這一意識,在他寫秦漢史事時尤為突出。他評價陳勝說:「陳勝雖已死,其所置遣侯王將相竟亡秦,由涉首事也。」[70]他讚揚劉敬「脫挽輅一說」,獻定都關中之策,「建萬世之安」[71]。稱讚陳平在漢初「常出奇計,救紛糾之難,振國家之患」,後又在諸呂之亂中「定宗廟,以榮名終,稱賢相」,「非知謀孰能當此者乎?」[72]這是強調了智謀的作用。與此相關的是,他評論晁錯、主父偃在對待劉姓諸王問題上的得失時指出:「安危之機,豈不以謀哉?」[73]認為:「君子用而小人退」,這是「國之將興」的徵兆,而「賢人隱,亂臣貴」則是「國之將亡」的跡象。進而指出:「甚矣,『安危在出令,存亡在所任』,誠哉是言也!」[74]這是把如何用人看作是國家安危存亡之所系。他還指出:要使國家強盛太平,「唯在擇任將相哉!唯在擇任將相哉!」[75]
總的來看,司馬遷的「究天人之際」在主流上是傾向唯物的,這在當時的思想領域和政治領域都是進步的,在中國古代樸素的唯物史觀發展上占有重要的位置。當然,《史記》一書並沒有完全擺脫「天命」論的窠臼和「天人感應」說的影響。如他在講到劉邦建立漢皇朝時說:「豈非天命哉,豈非天命哉!非大聖孰能當此受命而帝者乎?」[76]又如他一方面指出「星氣之書,多雜禨祥,不經」[77],是不可憑信的。一方面又說日、月、孛星、雲、風的變化「其與政事俯仰,最近天人之符。此五者,天之感動」[78]。這樣,就又把天道和人事扯到一起了。這是司馬遷在天人關係理論上的局限,但它在《史記》全書中並不占有支配的地位。
司馬遷的「通古今之變」的思想具有豐富的內容。首先,他對歷史演進的過程提出了比較完整的看法。這個看法,從《太史公自序》中的《五帝本紀》至《高祖本紀》的序目、《三代世表》至《秦楚之際月表》的序目可以略見其大概,而從《三代世表》至《秦楚之際月表》的四篇序中則可以更清楚地看出司馬遷對於歷史進程的把握。五帝、三代是兩個大的歷史時代[79],但它們的歷史太久遠了,無法「論次其年月」,司馬遷「於是以《五帝系諜》、《尚書》集世紀黃帝以來訖共和為《世表》」[80]。這是以「三代」統稱「五帝、三代之記」。接著《三代世表》的是《十二諸侯年表》,年代是「自共和訖孔子」,歷史特點是「挾王室之義,以討伐會盟主,政由五伯,諸侯恣行」,也就是「諸侯專政」,「五霸更盛衰」[81]。再下面是《六國年表》,起周元王(公元前475)、訖秦二世(公元前207),「凡二百七十年」,歷史特點是「陪臣執政」,「海內爭於戰功」,「務在強兵並敵,謀詐用而縱橫短長之說起」[82]。《秦楚之際月表》起秦二世元年(公元前209)七月,中經「西楚主伯,項籍始,為天下主命」(公元前206),至漢高祖五年(公元前202)後九月止,首尾八年。故司馬遷寫道:「太史公讀秦楚之際,曰:初作難,發於陳涉;虐戾滅秦,自項氏;撥亂誅暴,平定海內,卒踐帝祚,成於漢家。」[83]「八年之間,天下三嬗,事繁變眾,故詳著《秦楚之際月表》。」[84]這四通表不僅在時間上首尾相銜,貫穿古今,而且它們的序文也都勾勒了各個歷史時代的特點,反映出司馬遷對於歷史進程的卓越見解。其次,是貫穿著歷史變化與歷史進化的觀點。司馬遷的歷史哲學不僅僅在於「通古今」,還要在「通古今」的基礎上闡述歷史的變化,以及從歷史變化中指出歷史的進化。他的這種見解,不僅在本紀和諸表中有明確的表述,而在「八書」中貫徹得尤為突出。《太史公自序》關於「八書」的序目說:「禮因人質為之節文,略協古今之變」,認為禮本身就是適應古今形勢變化而制定的;「樂者,所以移風易俗也。……比樂書以述來古,作《樂書》」,考察自古以來樂的興廢;太公望、孫武子、吳起、王子成甫等對古代兵書《司馬法》「能紹而明之,切近世,極人變」;「維幣之行,以通農商;其極則玩巧,併兼茲殖,爭於機利,去本趨末。作《平準書》」。這些,都是以貫通古今變化為撰述的主旨。《史記》「八書」雖有缺文,但從《曆書》、《天官書》、《封禪書》中,還是可以看出他的這個思想在具體撰述上的體現。在考察古今變化時,司馬遷是充分肯定歷史是在進化的。他在《六國年表》序中寫道:「秦取天下多暴,然世異變,成功大。傳曰『法後王』,何也?以其近己俗變相類,議卑而易行也。學者牽於所聞,見秦在帝位日淺,不察其始終,因舉而笑之,不敢道,此與以耳食無異。悲夫!」司馬遷在許多地方批評秦的苛法役民,但他從歷史進化的觀點出發,還是充分肯定秦朝在歷史上的重大作用。他還說:「居今之世,志古之道,所以自鏡也,未必盡同。帝王者各殊禮而異務,要以成功為統紀,豈可緄乎?」[85]這是指出以古為鏡的必要和混同古今的不可取,也是在強調歷史的變化和進化。司馬遷肯定「漢興,承敝易變,使人不倦,得天統矣」[86],稱讚蕭何「因民之疾秦法,順流與之更始」[87],也都是基於他的這一歷史哲學的。最後,提出了「物盛則衰,時極而轉」的歷史命題。《太史公自序》在講到撰述「本紀」時,提出對於歷代帝王業績要「原始察終,見盛觀衰」,即推究其何以始,詳察其何以終;於其極盛時看到它日漸衰落的跡象。這裡講的「見盛觀衰」,主要是指政治形勢說的。司馬遷通過對歷史上經濟現象的考察,又提出這樣的認識:「農工商交易之路通,而龜貝金錢刀布之弊興焉。……《書》道唐虞之際,《詩》述殷周之世,安寧則長庠序,先本絀末,以禮義防於利;事變多故而亦反是。是以物盛則衰,時極而轉,一質一文,終始之變也。」[88]這是從教化、禮義和物質財富的關係提出了「物盛則衰,時極而轉」的命題。在《平準書》里,司馬遷還從當代社會所積累的巨大財富中看到了法制的破壞、社會矛盾的嚴重和世風的敗壞。於此,他並不奇怪:「物盛而衰,固其變也。」可見,司馬遷的「物盛則衰,時極而轉」的歷史命題,在他看來是一個普遍的原則。要之,司馬遷的「通古今之變」的思想,包含著樸素的發展觀點和辯證觀點;這個樸素的辯證觀點不僅可以從「物盛則衰」、「見盛觀衰」看出來,更可以從「時極而轉」看出來。在司馬遷的歷史哲學中,歷史總在變化:要麼由盛變衰,要麼由衰轉盛。他就是用這樣的歷史哲學去觀察歷史,「考之行事,稽其成敗興壞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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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遷「通古今之變」的思想,是對先秦時期的「神農氏沒,黃帝、堯、舜氏作,通其變,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易》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89]這一思想的繼承、豐富和發展,而跟當代董仲舒宣揚的「王者有改制之名,亡(無)變道之實」,「道之大原出於天,天不變,道亦不變」[90]的思想相對立。儘管司馬遷在古今關係的理論上還帶有歷史循環論的痕跡[91],但他所建立的「通古今之變」的思想體系之基本傾向則是歷史進化的觀點。
司馬遷「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的歷史哲學,是中國古代歷史理論發展的新階段。
《史記》在歷史表述的美學要求上有十分出色的成就。魯迅在《漢文學史綱要》一書中論道:「武帝時文人,賦莫若司馬相如,文莫若司馬遷。」《史記》「固不失為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矣。唯不拘於史法,不囿於字句,發於情,肆於心而為文,故能如茅坤所言:『讀遊俠即欲輕生,讀屈原、賈誼傳即欲流涕,讀莊周、魯仲連傳即欲遺世,讀李廣傳即欲立斗,讀石建傳即欲俯躬,讀信陵、平原君即欲養士』也」[92]。《史記》在這方面的成就,不限於寫了栩栩如生的眾多歷史人物,還在於寫戰爭、寫歷史場面,都使人有身臨其境之感。如《淮陰侯列傳》寫韓信破趙之戰,《李將軍列傳》寫西漢名將李廣對匈奴的戰事,《項羽本紀》寫「鴻門宴」的場面,《劉敬叔孫通列傳》寫叔孫通制定朝儀前後劉邦朝廷上場面的變化等,都給人們以歷史審美的享受。《史記》在歷史文學上的這些成就,繼承、發展了先秦《左傳》等書的傳統,為後來歷史撰述樹立了楷模,影響所及,直至於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