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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私人歷史撰述的出現

2024-08-14 18:35:42 作者: 瞿林東著

  一、孔子和《春秋》及《左傳》和《國語》

  春秋戰國時期的歷史大變動,反映在意識形態上,是學在官府格局的打破和百家爭鳴局面的形成。在這個變化過程中,史學還不能成為一「家」,但它卻開始突破王侯貴族的藩籬而同私人講學和撰述結合起來。於是,中國史學上出現了最早的一批私人歷史撰述,其中主要的是《春秋》、《左傳》、《國語》,還有《竹書紀年》、《世本》、《戰國策》。這是春秋末期至戰國時代的事情。這時期,也還有官修史書的存在。在百家爭鳴中,可以看到各「家」的歷史觀點的異同及其在實踐上的運用,反映了史學的社會作用在較大的範圍里被人們認識到了。

  孔子所修編年體史書《春秋》,是中國史學上第一部私人撰述的歷史著作。[39]孔子是中國古代偉大的思想家和教育家,他因致力於歷史文獻的整理和修《春秋》而在中國史學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春秋」本是各國國史統稱,司馬遷亦謂之曰「史記」。孔子修《春秋》,是在春秋末期,故他得以「西觀周室」文獻,研討諸國史記舊聞,博覽備采,而以魯國史事為中心撰成此書。《春秋》編年記事,上起魯隱公元年(公元前722),下迄魯哀公十四年(公元前481),歷魯國十二公,凡242年[40],約18000字[41],大致寫出了春秋時期(公元前770—前476)的重大歷史事件。

  《春秋》作為中國現存最早的編年體史書,它的第一個特點是「屬辭比事而不亂」,即綴輯文辭、排列史事都有一定的規範,全書井然有序。這說明《春秋》在編撰形式上的優點,一是講究用詞造句、連綴文辭,二是善於綜合、排比史事。此前,儘管周王朝和不少諸侯國都有國史,且亦兼記他國史事,但畢竟都很有限。孔子在綜合閱覽、研討各國舊史的基礎上,按時間順序把歷史事件一一排比起來,這對於人們從一個長時間裡了解不同地區歷史發展大勢,提供了清晰的輪廓。

  這在中國史學發展上還是第一次。如《左傳·隱公三年》記:

  三年春王二月,己巳,日有食之。

  三月庚戌,天王崩。

  夏四月辛卯,君氏(亦作尹氏)卒。

  秋,武氏子來求賻。

  八月庚辰,宋公和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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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十有二月,齊侯、鄭伯盟於石門。

  癸未,葬宋穆公。[42]

  這裡記載了周王室的大事「天王崩」,天王即周平王;記載了周與魯的聯繫「武氏子來求賻」,賻是助喪的財物;記載了齊、鄭二國盟於石門和宋國國君去世與安葬之事;還記載了天文現象「日有食之」。這種按年代、四時、月、日記事的程序,初步創立了中國編年體史書的雛形,在史學發展上是有重要意義的。從上面引文還可看到,記人死亡,因身份不同,有的書為「崩」,有的書為「卒」,有的書為「薨」。此外,記軍事行動,因雙方或各方情況不同,而有伐、侵、入、戰、圍、取、救、執、潰、滅、敗等種種書法。記殺人,因殺與被殺者的地位不同,有的書為「殺」,有的書為「弒」。類似這樣一些在「屬辭」上嚴謹有序的區別,其實是反映了撰者對有關歷史事件、歷史人物的不同認識和評價。

  關於《春秋》在撰述上的成就,《左傳》作者借「君子曰」給予這樣的評價:「《春秋》之稱,微而顯,志而晦,婉而成章,盡而不汙,懲惡而勸善,非聖人,誰能修之!」[43]說它言少意明,意義深遠,表述婉轉而又順理成章,直言其事而無迂曲,能起到懲惡勸善的作用。這是把它的語言、內容、著述方法、社會作用都講到了。司馬遷說《春秋》「約其文辭而指博」[44],也是從語言和含義上肯定了它的成就。

  孔子修《春秋》的時代是社會大變動的時代。按照孟子的說法是:「世衰道微,邪說暴行有作,臣弒其君者有之,子弒其父者有之。孔子懼,作《春秋》」;「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45]。司馬遷也認為:《春秋》「約其辭文,去其煩重,以制義法,王道備,人事浹」[46],「《春秋》之義行,則天下亂臣賊子懼焉」[47]。他們的看法,道出了《春秋》問世的時代特點,不過所謂「世衰道微」、「亂臣賊子」、王道人倫,等等,都是從舊制度、舊秩序的規範來說的罷了。儘管如此,《春秋》作為反映這一歷史轉折時期的第一部歷史著作,無疑具有特殊的史學價值。

  「屬辭比事而不亂」,「約其辭文,去其煩重」,這是《春秋》的優點,指的是孔子對於諸多國史的紛繁頭緒的爬梳、綜合、排比,勾勒了一個時期的歷史發展的輪廓。但它對於每一個具體的歷史事件或事件中的有關人物,一般都沒有寫出它們的細節或他們的活動。這對於人們了解歷史事實和把握歷史面貌來說,是遠遠不夠的。這一點,由晚出的《左傳》一書彌補了。

  《左傳》也是一部編年體史書,所記上限與《春秋》同,下限至魯哀公二十七年,共255年史事,比《春秋》下推13年。《左傳》是戰國(公元前475—前221)早期問世的歷史著作。關於它的作者,相傳為孔子同時代的左丘明,也有人認為是子夏,是吳起,甚至有人說它是劉歆的偽作。這些說法都沒有充分的根據。但從《左傳》的紀年和書法來看,它的作者或受《春秋》一書的影響,或與魯國有比較密切的關係。而《左傳》在流傳過程中,又曾為後人所增益(甚至有漢代經師的解經之語)和改編。從這個意義上說,今天所見《左傳》一書的寫定,並非出於一世之時、一人之手。故顧炎武認為:「左氏之書,成之者非一人,錄之者非一世,可謂富矣。」[48]「可謂富矣」,是說它包含的歷史內容豐富。《左傳》有196800多字(一說18萬字左右),篇幅為《春秋》的10倍。這兩部書同為記述春秋時期歷史的編年體史書,《春秋》簡略,猶如事目編年;《左傳》豐腴,記述了不少生動的歷史過程和人物的活動。這是它們在詳略上的一個明顯的區別。

  《左傳》在編撰上對編年體有很大的發展,即在編年記事的總的格局中,也有集中記一件史事本末原委的,或集中寫一個人物活動經歷的。如隱公元年記鄭伯克段於鄢一事,就從「初,鄭武公娶於申」追敘起,寫出了事情發展的全過程;僖公二十三年記晉公子重耳出亡的經歷,是從僖公五年「晉人伐諸蒲城」事追敘起,寫出了重耳近20年的流亡生活。這不僅豐富了編年體史書在記事、記人方面的容量,也有助於彌補事實經過、人物活動被年代割裂的不足,同時也增強了歷史表述上的藝術性。

  《左傳》在歷史表述上的藝術性,以寫戰爭、寫辭令尤為突出。如莊公十年記齊魯長勺之戰,寫出了魯君採納曹劌的意見終於以弱勝強的過程,同時也揭示了政治與戰爭的密切關係。僖公二十二年記宋楚泓之戰,先寫宋襄公兩次坐失戰機以造成「宋師敗績」,接著寫他為自己的錯誤指揮而辯解,說什麼「君子不重傷,不禽(擒)二毛」,不因險阻取勝,「不鼓不成列」[49],末了寫了子魚對他的批評,這是從幾個不同的角度昭示了宋襄公的愚蠢和固執。僖公二十八年記晉楚城濮之戰,這是一次規模很大的戰役。作者先寫楚、晉雙方對戰爭形勢的估計,接著刻意寫了晉文公派人穩住曹、衛二國,命晉軍退避三舍以報出奔期間所受「楚君之惠」。最後,寫戰役本身:晉軍以其下軍、上軍、中軍分別與楚軍之右師、左師、中軍對壘,而首先以下軍之一部進攻屬於楚軍右師的陳、蔡二軍,「陳、蔡奔,楚右師潰」;又以下軍之另一部引誘楚之中軍,同時則以中軍與上軍夾擊楚之左師,「楚左師潰」,於是楚軍大敗。這時,作者不僅寫出了後發制人的戰略思想,而且也寫出了多種戰術的具體運用,以至使人對作戰場面有歷歷在目之感。此外,它記晉邲之戰(宣公十二年)、記齊晉鞌之戰(成公二年)、晉楚鄢陵之戰(成公十六年),都寫得有聲有色。《左傳》寫戰爭,反映了春秋時期列國間戰爭頻繁的歷史特點。《左傳》寫辭令,往往也都是在列國政治交往中寫出了它的重要。如襄公三十一年記鄭國子產出使晉國,因不受禮遇而令人「盡壞其館之垣而納車馬」後回答晉大夫士文伯批評的一篇講話,委婉而不可屈,強硬而不失禮,不僅使晉國為之道歉,而且受到叔向的高度讚揚:「辭之不可以已也如是夫!子產有辭,諸侯賴之,若之何其釋辭也!」又如成公十三年記晉厲公使呂相絕秦之辭,更是一篇出色的外交辭令,它首先回顧了秦晉友好的歷史,接著指出秦國破壞這種歷史關係而「蔑死我君,寡我襄公,迭我殽地,奸絕我好,殄滅我費滑,離散我兄弟,撓亂我同盟,傾覆我國家」,最後以揭露秦國自稱「唯利是視」和諸侯「痛心疾首」為殿。[50]全篇義正詞嚴,有不容反駁的氣概,同子產委婉陳詞相比,另具一種風格。《左傳》寫辭令,不限於華族列國貴族的交往,如襄公十四年記戎子駒支駁斥晉國范宣子的一段話,從歷史講到現實,最後是「賦《青蠅》而退」以明志。[51]范宣子聽了戎子駒支的一席話,「使即事於會,成愷悌也」。這都足以說明,《左傳》作者寫辭令,不是追求史文的綺麗,而是把握了辭令在這個時期政治生活中的主要作用這一歷史特點。對此,孔子和《左傳》作者都以鄭國子產為例有明確的論述。

  《左傳》所反映的另一個歷史特點,是這一時期民族交往的活躍和民族融合的進程。它大致記載了華族和華族以外各族,如東夷、南蠻、西戎、北狄的分布及其分支情況;記載了這些民族同華族各國(主要是齊、楚、秦、晉等國)在軍事上的衝突,政治上的交往和聯繫,經濟、文化上的交流和影響,以及廣泛的互通婚姻等,展現出春秋時期各族關係的生機勃勃的局面。它記晉悼公時晉國與山戎(無終)的一段史事,頗具這方面的代表性:晉悼公五年(一說四年),「無終子嘉父使孟樂如晉,因魏莊子(按即魏絳——引者)納虎豹之皮,以請和諸戎」。晉悼公的態度是:「戎狄無親而貪,不如伐之。」魏絳則持同意「請和」的主張,認為:「和戎有五利焉:狄戎荐居,貴貨易土,土可賈焉,一也;邊鄙不聳,民狎其野,穡人成功,二也;狄戎事晉,四鄰振動,諸侯威懷,三也;以德綏戎,師徒不勤,甲兵不頓,四也;鑑於后羿,而用德度,遠至邇安,五也。君其圖之!」晉悼公高興地採納了這個建議,「使魏絳盟諸戎。修民事,田以時」。八年之後,晉悼公以女樂歌鐘賜魏絳說:「子教寡人和諸戎狄以正諸華,八年之中,九合諸侯,請與子樂之。」又說:「抑微子,寡人無以待戎,不能濟河。夫賞,國之典也,藏在盟府,不可廢也。子其受之!」[52]這不僅寫出了魏絳在處理民族關係上的見識,也寫出了晉國與諸戎的關係以及諸戎在當時政治、經濟生活中的重要。《左傳》作者重視民族關係的記載,在中國史學的民族史及民族關係史撰述上有開創的意義。

  《國語》是跟《春秋》、《左傳》同記春秋時期史事的又一部史書,但《國語》在編撰體裁上卻不是編年記事,而是分國記言。《國語·楚語上》有申叔時論教導太子的話:「教之語,使明其德,而知先王之務用明德於民也。」韋註:「語,治國之善語。」這說明春秋時期已有「語」一類體裁的史書,韋注說它是「治國之善語」,當得其大體。關於《國語》的作者,司馬遷有「左丘失明,厥有《國語》」[53]的說法,意即《國語》為左丘明所撰,但此說並不可信。《國語》是戰國早期私人歷史撰述,是逐步匯集周與各諸侯國所錄之「語」編纂起來的,恐非一人一時所能完成。

  《國語》共21卷,按《周語》(3卷)、《魯語》(2卷)、《齊語》(1卷)、《晉語》(9卷)、《鄭語》(1卷)、《楚語》(2卷)、《吳語》(1卷)、《越語》(2卷)的順序編次而成。這顯然是以周王室為時代的標誌、以各諸侯國與周王室的關係的親疏為編次的指導思想。《國語》記事,上起西周祭公諫穆王征犬戎事,下迄晉國智氏之滅,首尾四百餘年。但其所記西周史事,主要見於《周語上》里的幾條,其餘基本上是記春秋時期史事;其所記晉國智氏之滅當在周貞定王十六年,亦即晉哀公四年(公元前453),這已是戰國初年的事了。

  《國語》記周王室和各諸侯國政治言論,以晉國最多,幾乎占了全書半數;以鄭國最少,僅載鄭桓公為周王室司徒時與史伯論興衰一事。而其所記各國事,起訖首尾又極懸殊。除《周語》記穆王至敬王十年(公元前510)事外,其餘部分:《魯語》記曹劌論戰至孔子諸事;《齊語》僅記桓公時事,至其稱霸(公元前660)而止;《晉語》記武公伐翼(公元前709)至智氏之滅(公元前453),上下限均超出《魯語》;《鄭語》實則僅記桓公三十三年(公元前774)與史伯問對一事,當西周滅亡前三年;《楚語》記莊王至惠王間事,約當春秋中期至末期;《吳語》、《越語》所記,均起於吳之敗越(公元前494),前者止于越滅吳(公元前473),後者止於范蠡隱退與勾踐封范蠡地,事在春秋、戰國之交。這說明《國語》取材的多途和不具備嚴謹的體例,因而帶有明顯的資料彙編的性質。但《國語》作為以記言為主的史書,包含了不少很有價值的政治見解和歷史見解,這使它在先秦的史書中具有鮮明的特點。如《周語》記邵公諫厲王弭謗,芮良夫論榮夷公專利,虢文公諫宣王不籍千畝,仲山父諫宣王料民,單穆公諫景王鑄大錢與大鐘;《魯語》記曹劌論戰,里革論君之過;《齊語》記管仲佐桓公為政諸言論;《鄭語》記史伯為桓公論興衰;《楚語》記申叔時論傅太子之道,王孫圉使晉論楚國之寶;《越語》記范蠡諸言論,等等,都是同政治得失、歷史經驗緊相關聯的。《國語》全書以記言為主,但也有著意記述歷史發展過程的部分。它記晉國史事,始於武公,而於獻公時內亂、重耳出奔、文公稱霸、悼公復霸、趙魏韓三家共滅智氏等重大史事記載甚詳,且首尾連貫、脈絡清晰,寫出了晉國從春秋初年至戰國初年共二百餘年的歷史進程。又如記齊桓公謀取霸業的歷程,記吳越爭霸中越之始滅於吳與吳之終滅于越,或層層深入,或曲折起伏,寫出了一個諸侯國在一個階段上或一個重大事件上的始末原委。像這樣集中地寫一國之史或一件史事的過程,是《左傳》不能完全達到的,顯示了《國語》在編撰上的長處。《國語》在歷史思想上比較突出的一點,是善於指陳歷史形勢或對重大政治事件做出歷史的總結。如《鄭語》記史伯之論「王室將卑」、「周衰其將至矣」後,作者只用了幾句話,就把史伯談話後的歷史形勢清晰地勾畫出來:幽王之亂,平王東遷,秦、晉、齊、楚代興。這就一下子囊括了春秋時期二百餘年史事。《齊語》卷末和《晉語四》卷末,分別寫了齊桓公「伯功立」、晉文公「於是乎遂伯」,都是對於歷史經驗的總結:前者總結了齊桓公外結諸侯、內修政理以及在用人方面的成功經驗;後者總結了晉文公如何採取正確的措施使民知義、知信、知禮以達到可「用」的經驗。這些指陳形勢、總結經驗的文字,當是《國語》作者在纂輯各國之「語」時撰寫的,因而它們更為直接地反映了本書作者的歷史思想。

  《春秋》、《左傳》、《國語》這三部書都是記載春秋時期歷史的著作。自戰國中期起,由於私人講學之盛和「百家爭鳴」局面開始形成,還出現了一些關於春秋時期的口述史:有《春秋公羊傳》、《春秋穀梁傳》、《春秋鄒氏傳》、《春秋夾氏傳》,都是解釋《春秋》的。[54]其中前兩種經後人在漢代寫定,流傳至今,後兩種失傳。後世儒學一派人物,把《左傳》、《公羊傳》、《穀梁傳》統稱《春秋》三傳,把《國語》稱作《春秋外傳》。其實,《左傳》和《國語》都是獨立的史書,並非為解釋《春秋》而作。《公羊傳》和《穀梁傳》雖是解釋《春秋》的口述史,但在對於歷史事實的闡述上,尤其在歷史思想上,還是有一定價值的。此外,這時期還有以春秋史事為內容的通俗讀物,是歷史教育的一種初級講義。近年出土的漢代帛書《春秋事語》,就是這類作品的寫定本或傳抄本。[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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