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史學和社會
2024-08-14 18:35:07
作者: 瞿林東著
一、社會歷史的演進與史學的發展
學習和研究史學史,歸根到底是為了有助於人們認識社會歷史的發展,增強對於社會歷史的責任感,自覺地投身於社會歷史前進的潮流。
史學與社會的關係,是我們認識史學的出發點,也是我們認識史學的歸宿。關於這個問題,中國古代史學家、思想家提出過不少真知灼見。
首先,從長時段的歷史來看待社會的變化與史學發展的關係。孟子說:「王者之跡熄而《詩》亡,《詩》亡然後《春秋》作。」[200]這話可以做這樣的理解:周王的事業衰落了,《詩》也就沒有了;《詩》沒有了,代之而起的是《春秋》。孟子還說,《春秋》一類的書,寫的是關於齊桓公、晉文公這些霸主的事。在孟子看來,周王室興盛的時代,是《詩》的時代;周王室衰落了,霸主迭起的時代,便是《春秋》的時代了。這是指出了時代的變化及其特徵,影響到《詩》之亡、《春秋》之興。
那麼,在孟子時代,《詩》意味著什麼呢?從《孟子》一書來看,它講到《詩》的地方有43處,大多為孟子所引用。其中,有的是藉以闡發孟子的倫理思想、道德原則的,而比較多的徵引都是為了說明歷史,強調以歷史為借鑑,進而表明孟子的政治主張、社會理想。以《孟子·梁惠王》為例,孟子見梁惠王,談話剛開始,孟子就引用《詩·大雅·靈台》的詩句,用來說明如下的重要道理:
文王以民力為台、為沼,而民歡樂之,謂其台曰「靈台」,謂其沼曰「靈沼」,樂其有麋鹿魚鱉。古之人與民偕樂,故能樂也。《湯誓》曰:「時日害喪,予及女偕亡。」民欲與之偕亡,雖有台池鳥獸,豈能獨樂哉?[201]
這是諷刺梁惠王「立於沼上,顧鴻雁麋鹿」以為樂的情景。
當齊宣王自稱「寡人有疾,寡人好勇」時,孟子引用《詩·大雅·皇矣》說:
《詩》云:「王赫斯怒,爰整其旅,以遏徂莒,以篤周祜,以對於天下。」[202]
此文王之勇也。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孟子還稱讚「武王之勇」,說是「武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同時又尖銳地指出:「今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民唯恐王之不好勇也。」孟子從《詩》、《書》論到文王、武王之勇,是針對齊宣王所謂「寡人好勇」而說的,希望他不要成為「匹夫之勇」。當齊宣王又說「寡人有疾,寡人好貨」時,孟子引用了《詩·大雅·公劉》的詩句,然後說:「王如好貨,與百姓同之,於王何有?」孟子還針對齊宣王的「寡人有疾,寡人好色」的說法,引用《詩·大雅·絲》的詩句,指出:古公亶父的時候,「內無怨女,外無曠夫」;「王如好色,與百姓同之,於王何有?」[203]
通觀孟子同梁惠王、齊宣王的談話,他引用《詩》來說明歷史、引導現實,包含了西周歷史上許多重要的人和事。由此我們可以體察到,孟子說的「王者之跡熄而《詩》亡」的深刻含義:這是一個時代的衰落,以及反映這個時代之歷史的表現形式的衰落。
《國語·楚語上》記大夫申叔時論教導太子,其中談到「教之詩,而為之導廣顯德,以耀明其志」。三國韋昭注云:「導,開也。顯德,謂若成湯、文、武、周、邵、僖公之屬,諸詩所美者也。」[204]這是春秋時期人們的認識,它也揭示了詩同歷史的關係。孔子對他的學生們強調說:「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205]在孔子看來,詩的內容是非常廣泛、非常重要的。孟子處在孔子作《春秋》之後,他把《詩》與《春秋》聯繫起來考察、比較,因而更加強調了《詩》同歷史的聯繫。清人章學誠繼承、發展前人的認識,提出「六經皆史」的論點,認為「六經皆先王之政典也」[206],其中關於《詩》的認識,當與孟子的見解有歷史上的淵源。
其次,是從近期的歷史發展來說明社會同史學的關係。這一點,司馬遷的父親司馬談有很明確的認識。他臨終之前同司馬遷的談話,特別使他引為遺恨的是:「今漢興,海內一統,明主賢君忠臣死義之士,余為太史而弗論載,廢天下之史文,余甚懼焉,汝其念哉!」[207]這幾句話,前半部分講的是社會的變化,後半部分講的是應把這個變化記載下來,寫成史文。簡言之,司馬談所說的史文,就是反映「漢興」的歷史。這種把史書看作是社會歷史的反映的思想,在中國史學上是很豐富的。
例如,唐高祖李淵在《命蕭瑀等修六代史詔》中指出:
伏犧以降,周、秦斯及,兩漢繼緒,三國並命,迄於晉、宋,載筆備焉。
自有晉南徙,魏乘機運,周、隋禪代,歷世相仍,梁氏稱邦,跨據淮海,齊遷龜鼎,陳建宗祊;莫不自命正朔,綿歷歲祀,各殊徽號,刪定禮儀;至於發跡開基,受終告代,嘉謀善政,名臣奇士,立言著績,無乏於時。然而簡牘未修,紀傳咸缺,炎涼已積,謠俗遷訛,餘烈遺風,泯焉將墜。朕握圖御宇,長世字民,方立典謨,永垂憲則;顧彼湮落,用深軫悼![208]
這篇詔書,主要是說明撰寫梁、陳、魏、齊、周、隋六代史的必要性和緊迫性。而它在說明這種必要性和緊迫性時,正是以這些朝代的歷史為出發點。
又如,元初大臣王鶚上書世祖忽必烈說:
自古帝王得失興廢,班班可考者,以有史在。我國家以威武定四方,天戈所臨,罔不臣屬,皆太祖廟謨雄斷所致,若不乘時紀錄,竊恐歲久漸至遺忘。金《實錄》尚存,善政頗多;遼史散逸,尤為未備。寧可亡人之國,不可亡人之史。若史館不立,後世亦不知有今日。[209]
這段話也是講的修史的重要,其前提則是「我國家以威武定四方」的歷史。唐初先後寫出梁、陳、北齊、北周、隋五代史和《晉書》、《南史》、《北史》等八部正史,元末則寫出《宋史》、《遼史》、《金史》,這同他們對有關時期的客觀歷史的認識是分不開的。
再次,是從歷史上的重大變動來說明社會同史學的關係。關於這一點,《隋書·經籍志二》的「霸史」篇小序頗具代表性。它這樣寫道:
自晉永嘉之亂,皇綱失馭,九州君長,據有中原者甚眾。或推奉正朔,或假名竊號,然其君臣忠義之節,經國字民之務,蓋亦勤矣。而當時臣子,亦各記錄。後魏克平諸國,據有嵩、華,始命司徒崔浩博採舊聞,綴述國史。諸國記注,盡集秘閣。[210]
這裡,作者指出了十六國的興起、存亡這一重大事變,是「霸史」即「諸國記注」出現的原因。所謂「霸史」,在當時人看來,是大不同於「正史」的。但作為正史之一的唐修《晉書》,卻在「載記」中大量吸收了「霸史」的資料,可見十六國的興起、存亡之影響史學的發展是多方面的。
最後,從一定歷史時期的社會風習來看社會與史學的關係。一定歷史時期的社會風習會影響到史學的發展,甚至會影響到這一時期的史學的特點。《隋書·經籍志二》譜系篇小序指出:
後魏遷洛,有八氏十姓,咸出帝族。又有三十六族,則諸國之從魏者;九十二姓,世為部落大人者,並為河南洛陽人。其中國士人,則第其門閥,有四海大姓、郡姓、州姓、縣姓。及周太祖入關,諸姓子孫有功者,並令其為宗長,仍撰譜錄,紀其所承。又以關內諸州,為其本望。……今錄其見存者,以為譜系篇。[211]
貴本望而重譜系,是魏晉南北朝時期的社會風氣;這種風氣的盛行給史學以深刻的影響,那就是譜系之學的發展,並在《隋書·經籍志》史部十三類中占據一類。其遺風餘韻,至唐盛世而未減。宋人鄭樵指出:
自隋唐而上,官有簿狀,家有譜系。官之選舉,必由於簿狀;家之婚姻,必由於譜系。歷代並有圖譜局,置郎、令史以掌之,仍用博通古今之儒知撰譜事。凡百官族姓之有家狀者,則上之,官為考定詳實,藏於秘閣,副在左戶。若私書有濫,則糾之以官籍;官籍不及,則稽之以私書。此近古之制,以繩天下,使貴有常尊,賤有等威者也。所以人尚譜系之學,家藏譜系之書。自五季以來,取士不問家世,婚姻不問閥閱,故其書散佚而其學不傳。[212]
鄭樵所指出的這一歷史現象,包含了兩種辯證關係:一是門閥風氣與譜系之學的相互關係,一是社會風氣之變化與史學現象之變化的相互關係。
總之,一定的社會條件必然影響到史學的發展、面貌、特點,這表現在許多方面。這裡所列舉的,是幾個重要的方面。這一點,是我們認識社會與史學之關係的基本理論。只有把握了這個基本理論,我們才能夠深入地揭示史學的社會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