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怎樣看待不同史書體裁的長短
2024-08-14 18:28:39
作者: 瞿林東
史學批評在具體問題上的歧異,對不同史書體裁的不同記識是一個突出的事例。這裡,我們可以舉《史通》中的《二體》篇為例,進一步說明劉知幾在史學批評方面的辯證方法。例如,中國古代史學家對編年體史書和紀傳體史書孰優孰劣的辯難,經過幾番深入的思考和長期的爭論,大致形成了三種看法。
第一種看法,認為編年體優於紀傳體。例如,東晉史家干寶「盛譽丘明而深抑子長」,其根據是《左傳》一書「能以三十卷之約,括囊二百四十年之事,靡有遺也」[10]。這是以文字的多寡來判斷編年、紀傳的優劣。唐玄宗時,朝臣裴光庭提出,紀傳體改變了《春秋》的體裁,「既撓亂前軌,又聾瞽後代。《春秋》之義,非聖人誰能修之」[11]。他進而倡議:「撰《續春秋經傳》,自戰國訖隋,表請天子修經,光庭等作傳。」[12]他的這個荒唐的主張,竟然受到唐玄宗的賞識,然其計劃並未實現,也不可能實現。這時,還有一位文史學家蕭穎士,也積極提倡編年體,他說:「仲尼作《春秋》,為百王不易法,而司馬遷作本紀、書、表、世家、列傳,敘事依違,失褒貶體,不足以訓。」於是,他「乃起漢元年訖隋義寧編年,依《春秋》義類為傳百篇」[13]。蕭穎士撰的編年體史書未能流傳下來,而他說的《史記》「失褒貶體」,強調「《春秋》大義」,這確是一些贊成編年體的史家批評司馬遷的主要原因。唐德宗時,出身於史官世家的柳冕強調說:「(司馬)遷之過,在不本於儒教、以一王法,使楊朱、墨子得非聖人。」又說:「求聖人之道,在求聖人之心,求聖人之心,在書聖人之法。法者,凡例、褒貶是也,而遷舍之。《春秋》尚古,而遷變古,由不本於經也。」柳冕出於史學世家,這種看法自有一定的代表性,他所看重的是史家的價值判斷問題。
第二種看法跟第一種看法相反,認為紀傳體優於編年體。《後漢書》作者范曄在講到他為什麼採用紀傳體撰史時,對《春秋》提出大膽的批評,指出:「《春秋》者,文既總略,好失事形,今之擬作,所以為短。紀傳者,史、班之所變也,網羅一代,事義周悉,適之後學,此焉為優,故繼而述之。」[14]所謂「網羅一代,事義周悉」,是說紀傳體能夠容納廣泛的史事,更全面地反映作者的歷史思想。唐初史家所修前朝八史,都採用紀傳體。他們批評《晉紀》作者干寶和《晉陽秋》作者孫盛:「有良史之才,而所著之書惜非正典。」[15]《晉紀》和《晉陽秋》都是編年體史書。在唐初史家看來,編年體史書寫得再好,也不能視為「正典」,即所謂「正史」。這反映了唐初史家的看法。針對前人批評司馬遷「變古法」「不本於經」「失褒貶體」等論點,唐代後期學者皇甫湜撰寫《編年紀傳論》予以駁難。這是一篇略帶總結性的文字,茲節錄如下:
論曰:古史編年,至漢史司馬遷始更其制而為紀傳,相承至今,無以移之。歷代論者,以遷為率私意,盪古法,紀傳煩漫,不如編年。予以為合聖人之經者,以心不以跡,得良史之體者,在適不在同。編年、紀傳,繫於時之所宜、才之所長者耳,何常之有!故是非與眾人同辯,善惡得聖人之中,不虛美,不隱惡,則為紀,為傳,為編年,是皆良史矣。
……
又編年之史,束於次第,牽於深井,必舉其大綱而簡於敘事。是以多闕載,多逸文,乃別為著錄,以備時之語言,而盡事之本末……子長病其然也,出太古之軌,鑿無窮之門,作為紀、傳、世家、表、志,首尾具敘錄,表里相發明,庶為得中,以是無愧。太初以來,千有餘歲,史臣接躅,文人比踵,卒不能有所改張。奉而遵行,傳以相授,斯亦奇矣。唯荀氏(按:荀悅——引者)為《漢紀》、裴氏(按:裴子野——引者)為《宋略》,強欲復古,皆為編年。然其善語嘉言、細事詳正所遺多失,如覽正史,方能備明,則褒貶得失,章章於是矣。
今之作者,苟能遵紀傳之體裁,同《春秋》之是非,文敵遷、固,直蹤南、董,亦無上矣。倘謬乎此,則雖服仲尼之服,手握絕麟之筆,等古人之章句,署王正之月日,謂之好古則可矣,顧其書何如哉?![16]
在關於編年、紀傳孰優孰劣的辯難文字中,這是較精彩的一篇。它首先肯定:不論編年、紀傳,只要做到「是非與眾人同辯,善惡得聖人之中,不虛美,不隱惡」,都可以成為良史。這就比一般參與辯難的史家看得更全面一些,立論的起點更高一些。作者還提出了編年體史書「多闕載,多逸文」的缺點和司馬遷「出太古之軌,鑿無窮之門」,創立紀傳體的合理性。作者最後強調了不懂得繼承創新,只是簡單地模仿古人的史家,是不會有什麼作為的。總之,這一篇文章,是從理論上說明了紀傳體的產生及其存在的合理性。
第三種看法,認為編年、紀傳各有得失,不可偏廢。較早提出這種看法的是南朝梁人劉勰,他在《文心雕龍·史傳》篇中寫道:「觀夫《左氏》綴事,附經間出,於文為約,而氏族難明。及史遷各傳,人始區詳而易覽,述者宗焉。」其後劉知幾撰《史通》,作《二體》篇置於《六家》篇之後,他不贊成編年、紀傳「惟此二家,各相矜尚」的做法,主張「辯其利害」,以便使治史者有所遵循。他認為編年體的長處是:「系日月而為次,列時歲以相續,中國外夷,同年共世,莫不備載其事,形於目前。理盡一言,語無重出。」它的短處是:其記述人物時,「論其細也,則纖芥無遺;語其粗也,則丘山是棄」。他認為紀傳體的長處是:「紀以包舉大端,傳以委曲細事,表以譜列年爵,志以總括遺漏,逮於天文、地理、國典、朝章,顯隱必該,洪纖靡失。」它的短處是:「同為一事,分在數篇,斷續相離,前後屢出」;「編次同類,不求年月,後生而擢居首帙,先輩而抑歸末章」。劉知幾的這些話,是分別針對《左傳》和《史記》說的。他的結論是:「考茲勝負,互有得失」,「欲廢其一,固亦難矣」。因此,他主張編年、紀傳「各有其美,並行於世」。劉知幾的這些看法,比起前兩種看法來說,確有高屋建瓴之勢,因而也就跳出了「唯守一家」的窠臼,這反映了劉知幾的卓識。
這種史學批評的辯證方法,在劉知幾以後的一些有影響的史學家那裡,都有突出的反映。如本章第二節「會通思想與歷史編纂的重大發展」中,馬端臨評論杜佑《通典》時所說,「時有古今,述有詳略」;評論司馬光《資治通鑑》時所說,「簡編浩如煙埃,著述自有體要,其勢不能以兩得也」,這是以辯證的方法來看待時代不同、體裁不同對史書詳略、內容的影響,也是史學批評史上的卓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