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怎樣看待同一史事的不同評論

2024-08-14 18:28:34 作者: 瞿林東

  劉知幾在《史通》中提出在史學批評方面具有普遍性的一個問題,即為什麼對同一史事會有不同的評論,並試圖從理論上闡明這個問題。《史通》中有《鑑識》、《探賾》篇,是為集中闡述史學批評理論與方法的專文,因涉及一些實例,讀來不使人覺得枯燥,反而饒有興味。

  《史通·鑑識》篇以評論人物開篇,隨即轉向評論史傳。劉知幾寫道:

  物有恆准,而鑒無定識,欲求銓核得中,其唯千載一遇乎!況史傳為文,淵浩廣博,學者苟不能探賾索隱,致遠鉤深,烏足以辯其利害,明其善惡。

  這裡,劉知幾提出了「物有恆准,而鑒無定識」的命題。意思是說,事物自身本有一定的尺度,而人們對它的審察、評論往往是不一樣的。他認為,這種情況是因為人們的學識、思想的差異造成的,所以才會出現對於同一事物的「毀譽以之不同,愛憎由其各異」的現象。因此,他提出了「探賾索隱,致遠鉤深」的重要,認為這是「辯其利害,明其善惡」的關鍵。

  劉知幾把「鑑識」同「探賾」聯繫起來,從認識論上闡述了史學批評是一件嚴肅而又艱難的事情。這就是說,在史學批評問題上,人們只有通過「探賾」,才能達到「鑑識」。這是涉及史學批評中之主體修養與正確認識客體之間的關係了。[4]

  劉知幾認為「欲求銓核得中,其唯千載一遇乎」,這是極而言之。他說的「世缺知音」,顯然是受了劉勰講的「逢其知音,千載其一」[5]的影響。這正是劉知幾《史通·探賾》篇所要論述的主旨。

  

  《探賾》篇首先指出評論的失誤會造成不良的後果,這就是:「前哲所作,後來是觀,苟失其指歸,則難以傳授。而或有妄生穿鑿,輕究本源,是乖作者之深旨,誤生人之後學,其為謬也,不亦甚乎!」如果評論曲解了作者的思想而貽誤後學,這是雙重的錯誤,自應是不良後果中最為嚴重的。這些話,反映出了劉知幾對於評論的嚴肅態度。

  根據劉知幾的概括,史學批評大致有這樣幾種誤區。

  一是猜度。劉知幾針對孫盛「稱《左氏春秋》書吳、楚則略,荀悅《漢紀》述匈奴則簡,蓋所以賤夷狄而貴諸夏」的說法,認為這是「強為庸音,持為足曲」的做法。劉知幾從春秋時期「諸國錯峙,關梁不通」的歷史實際,說明「史官所書,罕能周悉」,同漢代「四海一家」史官所具備的條件是不可等量齊觀的。他又舉出《左傳》詳載戎子駒支、長狄、郯子之事,證明《左傳》並不是要通過記載之略以表示「賤夷狄」的思想。他還指出《漢紀》取材於《漢書》,「其取事也,中外一概,夷夏皆均」,並不是有意於「獨簡胡鄉,而偏詳漢室」。劉知幾對孫盛的批評,不僅有歷史上的和史學上的根據,而且也反映出他在夷夏問題上的一貫的見解。《史通·稱謂》篇說:西晉末年,「戎、羯稱制,各有國家,實同王者」,而晉朝史臣們「黨附君親,嫉彼亂華,比諸群盜」,是一種「苟徇私忿,忘夫至公」的做法。這是劉知幾在史學批評上表現出來的民族問題方面的鑑識,實為難能可貴。

  二是穿鑿。葛洪評論《史記》說:「司馬遷發憤作《史記》百三十篇,伯夷居列傳之首,以為善而無報也;項羽列於本紀,以為居高位者非關有德也。」[6]劉知幾認為這屬於「強為其說」。他指出,司馬遷著《史記》,「馳騖今古,上下數千年」,春秋時期以前,得其遺事者,只有伯夷、叔齊二人;作者「考其先後,隨而編次」,屬於常理,有什麼奇怪的呢。他進而論證說,如果一定要認為司馬遷是以「善而無報,推為傳首」,那麼《史記》所記伍子胥、大夫種、孟軻、墨翟、賈誼、屈原等人,為什麼作者不「求其品類,簡在一科」呢。劉知幾從客觀歷史和史書編次兩個方面批評葛洪,所駁甚是。至於劉知幾批評葛洪所謂「項羽列於本紀,以為居高位者非關有德也」的說法,可謂是非參半。所謂是者,劉知幾認為司馬遷並不是以此來「怨刺」漢武帝。所謂非者,劉知幾認為司馬遷以項羽列為本紀,正是他的「紕繆」之一,又「何必有憑」呢。這是他拘於史例而不察司馬遷著述之深意所致。劉知幾曾為《漢書》為呂后立紀做了解釋,說「呂宗稱制,故借其歲月,寄以編年」[7]。這無疑是對的,而《漢書》之前,《史記》已經這樣的處置了。按大致相同的道理,司馬遷為項羽立紀,是因為項羽「將五諸侯滅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號為『霸王』,位雖不終,近古以來未嘗有也」[8]。根據同樣的道理,《史記》還列了《秦楚之際月表》的專篇。故劉知幾的「紕繆」之說,既不能完全澄清葛洪之誤,又不足以使後人信服。僅此一點而論,或可說明「知音其難」,「欲求銓核得中,其唯千載一遇」。這也說明,史學批評的誤區是極難避免的。

  三是憑虛。隋朝內史李德林在北齊時,曾就《齊書》起元(紀年之始)事與魏收討論,有書信往還。他在答魏收書中有一句話是:「陳壽,蜀人,以魏為漢賊。寧肯蜀主未立,已雲魏武受命乎?」[9]劉知幾把此事概括為:「隋內史李德林著論,稱陳壽蜀人,其撰《國志》(按:即《三國志》——引者),黨蜀而抑魏。刊之國史,以為格言。」劉知幾是尊漢的,認為劉備「方諸帝王,可比少康、光武;譬以侯伯,宜輩秦繆、楚莊」,可是陳壽的評論「抑其所長,攻其所短」。他還認為,曹操是「罪百田常,禍千王莽」式的人物,曹丕也不是像樣的君主,而陳壽對他們的評論,「皆依違其事,無所措言」。劉知幾的結論是:《三國志》「曲稱曹美,而虛說劉非,安有背曹而向劉,疏魏而親蜀也?」陳壽本是蜀漢臣子,後為西晉史官。他撰《三國志》,於蜀、魏關係的處置上,頗為棘手。但西晉「受禪」於魏,故《三國志》以魏為「正朔之國」,在當時實別無選擇。他從《魏書》《蜀書》《吳書》分記三國史事,而於《蜀書》中稱劉備為先主、劉禪為後主。這在歷史編纂上確是一個創舉,也隱約可見其不忘曾是蜀漢之臣的心跡,這些都是客觀事實。劉知幾尊漢情重,對此缺乏冷靜分析,故認為陳壽「曲稱曹美」,「虛說劉非」,似有未妥。李德林從正統觀念出發,也是尊漢的,認為「漢獻帝死,劉備自尊崇」,陳壽既為蜀人,必當「以魏為漢賊」。可是李德林的說法,在《三國志》中實難找到有力證據,所以劉知幾批評他是「無其文而有其說,不亦憑虛亡是者耶」。應當承認,劉知幾對李德林的批評在總的結論上是對的,而他在批評李德林中涉及對陳壽的許多指摘,有些是難以成立的,以致不免也有憑虛之嫌。同時,這也使他陷於在陳壽評價上發生自相矛盾的困境。劉知幾在《史通·史官建置》篇中指出,為史之道,其流有二:「當時草創者,資乎博聞實錄,若董狐、南史是也;後來經始者,貴乎俊識通才,若班固、陳壽是也。」董狐、南史自不待言,班固也是備受劉知幾推崇的史家,陳壽能與他們並列,實在是非同小可之事。然而在他的《探賾》篇中,其地位又跌落到如此地步。陳壽其人其書未變,而是劉知幾陷入了一個《探賾》篇中所沒有說到的誤區——牴牾。

  上述種種誤區,帶有舉例的性質,尚難以概括這一問題的全貌。史學批評的目的,是為了鑑別歷史撰述在史事、思想、體裁、體例、文字表述等方面的高下優劣,考察史家的素養、職責和成就,探索史學在社會中究竟起了何種作用,以辨明得失,總結經驗,推進史學的發展。《史通·自敘》篇說:「《史通》之為書也,蓋傷當時載筆之士,其義不純。思欲辨其指歸,殫其體統。」又說:「夫其為義也,有與奪焉,有褒貶焉,有鑒誡焉,有諷刺焉。其為貫穿者深矣,其為網羅者密矣,其所商略者遠矣,其所發明者多矣。」他的這些話,或有自我評價過高之嫌,但絕非有意自誇之辭,其誠懇願望、良苦用心,流露於字裡行間。然而欲達此崇高目的,則必須有正確的史學批評。倘若批評陷入誤區,那就會使任何良好願望都付諸東流,甚至會給史學發展造成新的障礙。從這一點來看,劉知幾在《史通》中撰《鑑識》《探頤》兩篇,尤其寄有深意。由此也可認識到,走出史學批評的誤區,實為史學批評家們不能不再三思之的大問題。

  那麼,史學批評家怎樣才能走出史學批評的誤區呢?或者說,怎樣才能不陷入或儘可能少地陷入這種誤區呢?在劉知幾的史學批評論中,他沒有著意於從理論上來正面闡述這個問題。他的見解,多包含在具體的批評之中,從上文所述可窺其大概。不過,他在《鑑識》篇開篇時提出的「物有恆准,而鑒無定識」的命題,對於強調批評者應重視鑑識的錘鍊,是有理論和實踐意義的。他引用「探賾索隱,致遠鉤深」的古訓,作為人們提高鑑識水平的途徑,也是有方法論的價值的。他在《探賾》篇中寫道:「明月之珠不能無瑕,夜光之璧不能無纇,故作者著書,或有病累。而後生不能詆訶其過,又更文飾其非。」這是指出了史學批評中應取辯證的態度,不苛求也不掩飾前人。此篇末了又寫道:「考眾家之異說,參作者之本意,或出自胸懷,枉申探賾;或妄加向背,輒有異同。」這是總結了史學批評往往是在眾說紛紜中展開的,而其最基本的方法是要「考眾家之異說,參作者之本意」,以尋求正確的評價,避免發生「出自胸懷」「妄加向背」等錯誤。他的這些認識,結合他在一些具體的評論中提出的見解,大致反映了劉知幾關於如何開展正確的史學批評的理論和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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