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關於古今關係
2024-08-14 18:25:26
作者: 瞿林東
所謂古今關係,大致包含這樣幾個方面,一是古今是否有聯繫,二是古今是否有變化以及怎樣看待變化的軌跡,三是古今聯繫和變化是否可以劃分為階段。古今聯繫的思想起源很早,這要追溯到傳說時代。從文字記載來看,《詩經·大雅·盪》說:「殷鑑不遠,在夏後之世。」這是強調歷史鑑戒的重要,正表明古今是有聯繫的。孔子論夏、殷、周三代之「禮」的關係,同樣表明了對於古今聯繫的關注。司馬遷說「居今之世,志古之道,所以自鏡也」[8],同上引《詩經》是一個含義。班彪認為,聯繫古今觀察問題,是史學家的傳統,他說:「夫百家之書,猶可法也。若《左氏》《國語》《世本》《戰國策》《楚漢春秋》《太史公書》,今之所以知古,後之所由觀前,聖人之耳目也。」[9]班彪指出的這個傳統,在史學上影響很大,後人曾不斷引用。這是中國古代歷史觀念中極珍貴的遺產。
至於說到古今聯繫中的變化,《左傳》有「高岸為谷,深谷為陵。三後之姓,於今為庶」[10]的說法,這是講自然和社會的變化,也是講古今的變化。中國史學有悠久的古今變化的觀念。按照章學誠「六經皆史」的說法,對這一觀念較早而又較全的闡述,出於《周易·繫辭下》:「神農氏沒,黃帝、堯、舜氏作,通其變,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易》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是以自天佑之,吉無不利,黃帝、堯、舜,垂衣裳而天下治,蓋取諸乾坤。」儘管這裡講到了「天」,講到了取法「乾」「坤」二卦,但主要在講歷史,講歷史上的古今變化法則,即窮、變、通、久的道理。這段話在歷史觀念的發展上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它明確地指出了:第一,由於時代的遞進,要求人們改變舊的文物制度,使人民不因拘守舊制而感到倦怠。第二,這種變化是在潛移默化中實現的,便於人民適應。第三,《易經》所總結的就是這個道理,事物發展到極致的程度,就要變化,變化才能通達,通達才能繼續進步、保持長久。這幾重含義,可以說是「通古今之變」思想的淵源。
所謂窮、變、通、久的思想傳統,「變」和「通」是其核心。《周易·繫辭上》對其反覆解釋:「闔戶謂之坤,辟戶謂之乾;一闔一辟謂之變,往來不窮謂之通」;「化而裁之謂之變,推而行之謂之通」。從這裡我們可以看出,所謂「變」「通」,都是在運動中進行或實現的。它反覆稱說,「剛柔相推而生變化」,「剛柔相推,變在其中矣」[11]。這就是《易經》的「以動者尚其變」的精神。它又進而解釋「變通」和「通變」的含義:「廣大配天地,變通配四時」,「法象莫大乎天地,變通莫大乎四時」,「通變之謂事」[12]。總起來說,「變通」「通變」跟天時、人事相關聯。而「變通」也正是包含有因時而變的意思,即「變通者,趣時者也」[13]。這同「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14]的意思是一致的。
《易傳》講窮變通久,講變通、通變,變化的思想十分豐富,對中國古代歷史觀念的發展,產生了深遠而積極的影響。司馬遷提出「通古今之變」作為歷史撰述的宗旨之一,就是對上述歷史觀念的繼承和發展。
《易經》《易傳》和司馬遷的通變思想對後世影響極大,如杜佑《通典》、司馬光《資治通鑑》、鄭樵《通志》、馬端臨《文獻通考》等,都是對這一影響的繼承和發展。清代王夫之《讀通鑑論·敘論四》中對「通」做了解說,章學誠《文史通義·釋通》篇,進一步從理論上闡明了「通」的含義。
在古今聯繫中,古今之間是否有變化?《易傳》強調窮、變、通、久,「變」是核心問題。問題在於人們怎樣看待「變」的方向。這也是古代歷史觀念中的一個根本問題。所謂「變」的方向和軌跡,無非是前進的、倒退的、循環的三種情況。其中又以循環的論點和前進的論點更具代表性。
歷史循環論是戰國時期的陰陽家提出來的。陰陽家接過了西周末年、春秋時期出現的陰陽五行說的形式,灌注了唯心主義的神秘的內容,把樸素的唯物主義的四時、五行說,蛻變為唯心主義的五德終始說。五德終始說不僅迎合各諸侯的政治需要,而且在秦皇朝統一後受到特別的推重。白壽彝先生指出,秦始皇為了證明自己符合水德,乃尚黑,不惜使整個朝堂上黑壓壓一片。
五德終始說在歷史觀念的發展上,有一定的影響。司馬遷對五德終始說是持批判態度的,但他還是受到了歷史循環論思想的影響。他在講到夏、殷、周三代主忠、主敬、主文的三統說時寫道:「三王之道若循環,終而復始。」[15]儘管他批評「秦政不改」,稱道漢代「承敝易變」,意在提倡歷史中的「變」,但在這個具體問題上的「變」是有很大的局限的,是「終而復始」的「變」。當然,這在司馬遷的「通古今之變」的歷史觀念體系中,只是一個小小的不諧音。五德終始說的「凡帝王者之將興也,天必先見祥乎下民」[16]的說法,對董仲舒的「天人感應」說和東漢的讖緯思想,都有一定的影響,而班固撰《漢書》,反覆申言「劉氏承堯之祚」,「唐據火德,而漢紹之」[17],「漢紹堯運,以建帝業」[18],則顯然是接受了五德終始說的理論。其後,正閏論、正統論的興起,也都可以溯源至五德終始說。
應當看到,在中國史學上,樸素的進化觀點占有突出的地位,是中國史學之觀念形態的優良傳統之一。在「變」的觀念上,它同循環論有一定的共同之處;但在「變」的性質和「變」的方向上,則不同於歷史循環論,而是認為社會歷史在變化中前進,在變化中發展。《周易·繫辭上》:「日新之謂盛德。」《周易·雜卦》:「革去故也,鼎取新也。」這是較早的樸素進化觀點。韓非子提出上古、中古、近古之說,提出「古今異俗,新故異備」[19]之說,是很明顯的樸素進化思想。而司馬遷的「通古今之變」的思想,則包含著豐富的樸素歷史進化觀點。再者,《春秋》公羊三世說的形成,把歷史視為從據亂世到昇平世再到太平世的演進過程,也是一種很有代表性的樸素進化觀點,且與近代的進化論有比較密切的歷史聯繫。
唐代以下的史家,在發展樸素進化觀方面,有越來越突出的成就。這主要反映在三個問題上。第一,關於人心風俗。史家吳兢記貞觀初年唐太宗與群臣討論治國方略,魏徵力主施行教化,指出:「若聖哲施化,上下同心,人應如響,不疾而速,期月而可,信不為難,三年成功,猶謂其晚。」太宗以為然。封德彝等人反對魏徵的主張,認為:「三代以後,人漸澆訛,故秦任法律,漢雜霸道,皆欲化而不能。豈能化而不欲?若信魏徵所說,恐敗亂國家。」魏徵運用歷史知識來反駁他們,指出:黃帝、顓頊、商湯、武王、成王在教化方面都取得了成功,「若言人漸澆訛,不及純樸,至今應悉為鬼魅,寧可復得而教化耶」[20]。封德彝等人無以為對,但仍不同意推行教化政策。唯有唐太宗堅定地採納魏徵意見,並在政治上取得了成功。王夫之說:「魏徵之折封德彝曰:『若謂古人淳樸,漸至澆訛,則至於今日,當悉化為鬼魅矣。』偉哉其為通論已。」[21]第二,關於「中華」與「夷狄」。史學家杜佑指出:「古之中華,多類今之夷狄」[22],「古之人樸質,中華與夷狄同」[23]。杜佑從地理環境上分析了「中華」進步的原因和「夷狄」未能進步的原因,表明他在民族問題上的進步思想和樸素進化觀。第三,關於「封建」。柳宗元著《封建論》,從「生人之初」,闡述到「天下會於一」,描繪出了一幅社會歷史不斷進化的圖景。這些,都極大地豐富了樸素的歷史進化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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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之際的王夫之把樸素進化觀推向更高的階段,即以樸素的歷史進化的觀點解釋歷代的政治統治,尤其是歷代的政治制度。他繼承柳宗元對「封建」的認識,認為:「封建之不可復也,勢也。」「封建不可復行於後世,民力之所不堪,而勢在必革也。」[24]王夫之對歷代制度有一個總的認識,就是:「以古之制,治古之天下,而未可概之今日者,君子不以立事;以今之宜,治今之天下,而非可必之後日者,君子不以垂法。」[25]這就是「一代之治,各因其時」[26]。
樸素進化觀在理論上沒有發展到更加縝密的階段,但它作為一種歷史進化的觀念,在中國史學上有古老的傳統和廣泛的影響。同時,它也是中國史學在歷史觀念上接受近代進化論的一個思想基礎。
在古今關係中,還有一個很重要的觀念,即在古今的聯繫中,是否可以劃分相互聯繫的不同的歷史階段?前引《韓非子》中說到的上古、中古、近古是這方面較早的說法,這是思想家從歷史中得到啟示而提出的見解。司馬遷著《史記》,根據年代的遠近、文獻的詳略和時代的特點,於書中列《三代世表》《十二諸侯年表》《六國年表》,這是對三個歷史階段的劃分,反映了司馬遷的卓識,以至於今人還在用「三代」「春秋時期」「戰國時期」等歷史分期概念。
至於《春秋公羊傳》的「三世說」、《禮記·禮運》篇的「大同」「小康」說,具有更多的社會思想的色彩,同司馬遷的歷史時代的劃分有所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