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未嘗離事而言理
2024-08-14 18:24:41
作者: 瞿林東
「未嘗離事而言理」,即「事」中有「理」,「理」不離「事」,在闡明事實的基礎上論述道理,這是中國古代歷史理論的另一個鮮明特點。
司馬遷在回答壺遂提出的孔子為何要作《春秋》的問題時說:「余聞董生曰:『周道衰廢,孔子為魯司寇,諸侯害之,大夫壅之。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為天下儀表,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以達王事而已矣。』子曰:『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於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紀,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豫,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存亡國,繼絕世,補敝起廢,王道之大者也。」[28]司馬遷引孔子的話「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於行事之深切著明也」,意謂發表議論不如寫出事實更有說服力,而事實之中自亦不無道理,故《春秋》一書可以稱得上是「王道之大者也」。這個認識,當是促使司馬遷撰寫《史記》一書的思想淵源之一。但是,司馬遷所處的時代跟孔子所處的時代畢竟有很大的差別:孔子所處的時代,史學尚在興起之初,孔子所見前人的重要議論,主要是《易》《詩》《書》等。司馬遷所處的時代,史學已有了一定的發展,《左傳》《國語》及戰國諸子的史論,十分豐富,漢初思想家的史論、政論也十分豐富。由於時代條件的不同,決定了《史記》和《春秋》的差別:第一,《史記》不可能像《春秋》那樣簡略;第二,司馬遷也不可能像孔子那樣微言大義。這就是《史記》之所以能夠既是材料翔實的歷史著作,又包含有豐富的歷史理論的緣故。司馬遷和《史記》的這種面貌,對中國史學的發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一般說來,中國古代史家講歷史理論都不脫離講歷史事實。追本溯源,孔子開其端緒,又經司馬遷加以發展,形成了這種風格。就《史記》來說,從全局看,司馬遷所關注的歷史理論問題是「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而他對這個重大歷史理論問題的揭示,是通過「網羅天下放失舊聞,考之行事,稽其成敗興壞之理」[29]來實現的。從局部看,司馬遷作十表,而於諸表序文中闡述對歷史進程的認識;他作《秦始皇本紀》,而借用賈誼《過秦論》分析秦朝興亡的歷史原因;他作《平準書》《貨殖列傳》,而在相關序文中揭示出經濟生活的重要和貧富懸殊的社會現象,並由此窺見社會歷史變動的法則;他作《儒林列傳》,而在序文中闡明了思想文化的重要性,等等。凡此,說明司馬遷的歷史理論都是在敘述歷史事實的基礎上提出來的,而不是他所說的「空言」。其後,班固、荀悅、陳壽、范曄、魏徵、杜佑、司馬光、范祖禹、王夫之、趙翼等人,在歷史理論上多有成就,而他們的風格,都是從司馬遷那裡繼承下來的,並各有特色。
唐代史家劉知幾認為史論的作用只是「辯疑惑,釋凝滯」[30],這就把史論的意義和價值看得過於狹隘了。其實,許多史家對史論的認識是極明確的。《漢書》的史論,反映了班彪、班固父子的歷史觀及其與司馬遷的異同;范曄《後漢書》的史論反映了作者的功力和見識,自謂其「有精意深旨」,有些史論「往往不減《過秦篇》」[31];唐初眾史家撰梁、陳、齊、周、隋「五代史」時,魏徵撰《隋書》史論和梁、陳、北齊三書總論,表明當時史家對史論的高度重視;杜佑《通典》史論有多樣的形式,包含序、論、說、議、評等和豐富而深刻的內容,作者對說、議、評還做了清晰的區別和解釋,反映了作者嚴謹的態度[32];司馬光主編《資治通鑑》,其「臣光曰」意在總結歷史經驗教訓。這些,都表明歷代史家對史論的重視,而史論的作用和價值也不僅僅是「辯疑惑,釋凝滯」。同時,還應當看到,史家的史論在社會生活中也產生了越來越大的影響。南朝蕭統編《文選》,其中設「史論」一目,認為史書論贊「事出於沉思,義歸乎翰藻」[33],有廣泛流傳的價值。上文論到宋人編纂《文苑英華》,也設有「史論」一目。這都表明,「史論」作為史書的一部分,確有非常重要的意義。
宋人吳縝論作史的要求,意頗精粹,具有突出的理論色彩,他認為:「夫為史之要有三:一曰事實,二曰褒貶,三曰文采。有是事而如是書,斯謂事實。因事實而寓懲勸,斯謂褒貶。事實、褒貶既得矣,必資文采以行之,夫然後成史。至於事得其實矣,而褒貶、文采則闕焉,雖未能成書,猶不失為史之意。若乃事實未明,而徒以褒貶、文採為事,則是既不成書,而失又為史之意矣。」[34]「事實」是基礎,而「褒貶」「文采」是不可缺少的。所謂「褒貶」,自然離不開史論。這同孟子所說的「事」「文」「義」[35],同劉知幾所說的「才」「學」「識」[36],都有相近之處,只是吳縝把這幾個方面的關係論述得更明確、更中肯了。當然,並不是所有的史論都具有歷史理論價值,但歷史理論往往包含在史論之中,這是不言而喻的。
關於史事同理論的關係,在歷史上也曾有不同的認識。朱熹曾這樣告誡學生們如何讀書,他說:「看經書與看史書不同:史是皮外物事,沒緊要,可以札記問人。若是經書有疑,這個是切己病痛,如人負痛在身,欲斯須忘去而不可得。豈可比之看史,遇有疑則記之紙邪。」[37]朱熹說史書是「皮外事物,沒緊要」,這話顯然不對。元初,胡三省嚴厲批評類似觀念,指出:「世之論者率曰:『經以載道,史以記事,史與經不可同日語也。』夫道無不在,散於事為之間,因事之得失成敗,可以知道之萬世無弊,史可少歟!」[38]胡三省認為,把經與史對立起來或完全割裂看待是不對的,而「道」也包含在「事」中,因而要認識「道」,是不能不重視史書的。在古代史家看來,史書中史論的目的之一,就是借史以明道,而史家的歷史觀念是其中的重要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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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注意的是,在中國史學上,即便是那些以「論」作為主要特點的著作,也是不脫離史事而發論的。例如,虞世南的《帝王略論》,有「略」,有「論」;范祖禹的《唐鑒》,也是先說事,後發論;王夫之的《讀通鑑論》,是事、論並舉,或因事而論,或以論舉事,可謂事、論交融。
當然,在中國古代歷史理論發展史上,也並非都如以上所論,即均為依事而言理、據史而發論之作。這裡所要強調說明的是中國古代歷史理論的突出特點,而非著意描繪它的全貌及其每一細部。其實,在中國古代歷史理論中,也有一些專篇、專書是重于思辨的。例如,司馬談《論六家指要》之闡說社會思潮;柳宗元《天論》《天說》《天對》之討論天人關係和社會歷史,以及劉禹錫《天論》之補充、發展柳宗元的天人關係說;顧炎武的《郡縣論》《錢糧論》《生員論》,討論建置、財政、取士制度等,都是此類理論文章的名篇。又比如《周易》、陸賈《新語》、劉邵《人物誌》、黃宗羲《明夷待訪錄》等,都是此類理論專書的名著。
清代史學理論家章學誠對中國史學在理論上的特點有深刻的揭示。他說:「《六經》皆史也。古人不著書,古人未嘗離事而言理,《六經》皆先王之政典也。」[39]他這裡說的是《六經》,但卻符合自司馬遷開創的史學傳統。從司馬遷到章學誠,前後相隔近二千年,而他們的思想是相通的。正是由於中國古代史家「未嘗離事而言理」的這一特點,從表面上看,豐富的歷史敘述似乎掩蓋了固有的理論色彩;然而,當人們了解到,以至於認識到中國古代史家「未嘗離事而言理」這一特點和傳統時,中國古代歷史理論的光華就會顯現在人們的面前。
中國古代歷史理論因其「未嘗離事而言理」的緣故,一般說來,不以思辨色彩為其特色。但由此卻從另外一些方面顯示出其固有的優點:第一,是言簡意賅。司馬遷《史記·平準書》序,僅四百餘字,可是它包含了司馬遷的經濟思想、社會思想、歷史思想的豐富內涵。一部數百萬言的巨著《通典》,其引言不足三百字,但它卻反映了杜佑的治學宗旨以及杜佑撰寫《通典》的邏輯方法與歷史方法的一致性。第二,是平實易懂。論不離事,故這種理論不是抽象的,而是同有關的史事相聯繫的,因而易於為更多的人所理解、所接受,更具廣泛性。第三,是實踐性強。因理論不脫離事實,這使人們比較容易把理論同實際結合起來,從中獲得新的啟迪和智慧,這也是中國史學具有經世致用傳統的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