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深入探索的連續性

2024-08-14 18:24:37 作者: 瞿林東

  這是中國古代歷史理論的又一個特點。中國古代歷史理論遺產的厚重,自然有自成體系的著作傳世,顯示出理論上的分量。然而,它的厚重還表現在另一個方面,即人們對重大歷史問題的關注和探索的累代相傳,歷時既久而探討愈深,從而形成了一些理論的「重心」。以往我們對於中國古代歷史理論在發展上的這一特點未曾十分關注,以為中國古代史學在歷史理論方面談不上有什麼理論體系,這是因為我們沒有用連貫的和發展的眼光來看待這一領域。現在,我們改變一下視角,就不難發現,前人對一些重大歷史問題的理論探究是帶有連貫性的;而這種連貫性的生成和發展,把歷史理論不斷推向深入。

  這裡,我們可以舉興亡論、君主論、封建論等一般理論層面上的幾個問題來做簡略的說明。

  

  中國古代的思想家和史學家很早就有關於君主的評論。東漢末年,荀悅提出「六主」[6],即六種類型的君主的見解,可以認為是比較系統的關於君主的認識。唐初,虞世南著《帝王略論》,多用比較之法,縱論君主優劣,對唐朝以前的歷代君主進行全面的評價,這是中國史學上較早的「君主論」專書。其後司馬光撰《稽古錄》,提出人君的「道」「德」「才」三者應有的準則[7],是從正面闡述了關於君主的理論。北宋王欽若等人編纂的《冊府元龜》,其「帝王部」含81卷,分128門記君主事,是揭示君主和君主現象的綜合性撰述。明末清初,黃宗羲著《明夷待訪錄》,其《原君》篇對君主的產生及其作用進行分析、批判,把古代的君主論推進到一個新的階段,顯示出早期啟蒙思想的光焰。

  朝代興亡,社會治亂,是歷史上人們最關注的問題之一。西周初年,周公是十分注重總結歷史經驗的政治家。從西周到春秋戰國,歷史的變動,王室的衰微,諸侯的興滅,促使史學家和思想家做深入的思考,《左傳》《國語》及諸子之書,多有這方面的討論。漢初,面對秦亡漢興的巨大變動,政治家、思想家、史學家都在探究其中的原因。陸賈、賈誼、晁錯的史論和政論,多有關於興亡得失的名作。史學家司馬遷更是明確提出了「稽其成敗興壞之理」[8]的歷史撰述任務。此後,關於興亡成敗的討論,不絕於世。如唐初史家用比較方法探討秦、隋興亡的原因[9],朱敬則的《十代興亡論》縱論南北朝的得失成敗;宋代司馬光強調,一部《資治通鑑》的主旨即在於「關國家興衰,系生民休戚」[10]之事,而范祖禹《唐鑒》一書則是把揭示唐朝何以興、何以亡、後人何以為鑑作為撰述的目的;南宋史家為時勢所激,具有深刻的憂患意識,他們的撰述主旨都以興亡盛衰為核心;明清之際,朝代更迭,社會動盪,史學家的興亡之論繼續深化,王夫之的《讀通鑑論》《宋論》是在這方面影響力最大的著作。總之,關於治亂興衰的著作,舉不勝舉。這是因為,從社會運行的實際軌跡來看,不論是統治集團,還是下層民眾,都希望社會得以長治久安,但客觀形勢卻並非如此,朝代更迭有之,天下大亂有之,人們不得不思考朝代何以興、社會何以治的問題,此其一。其二,從思想傳統來看,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即「修齊治平」是儒家思想的基本準則,是中國古代尤其是兩漢以降士人的思想中不可動搖的信念。正是這種信念對歷代史學家的撰述旨趣有極大的影響,重視關於興亡成敗的探討就成為他們的天職和本分。

  封建,即封土建國,即通常所稱分封,是西周實行的政治體制。戰國中期,商鞅在秦國變法,始行郡縣制。秦始皇統一中國後,關於推行郡縣制還是實行封建制,經過激烈的廷爭後,採納了廷尉李斯的意見,在全國推行郡縣制。[11]西漢初年,分封、郡縣兩制並行,始有異姓王的謀反,繼有同姓王的叛亂,一度造成政局混亂。後朝廷採用賈誼、主父偃等人之策略,使分封名存而實亡,西漢皇權乃得以穩定。但在朝代的更迭之後,人們往往追慕封建之制,如三國魏人曹冏著《六代論》、西晉陸機著《五等論》,都是批評郡縣制,肯定分封制。唐初魏徵、李百藥,中唐柳宗元等人,又都是分封制的有力批評者。尤其是柳宗元的《封建論》一文,以雄辯的歷史事實和透徹的理論分析,闡明郡縣制的優越和分封制的不可復,氣勢磅礴,前無古人,為後人大加稱頌。明清之際,顧炎武縱觀歷史,細察現實,撰《郡縣論》九篇,以超越前人的理論勇氣,論述了兼采分封、郡縣兩制之長的主張,顯示出辯證的思想和歷史的智慧,把關於分封、郡縣的討論提升到了一個新的理論高度。

  以上舉出的幾個問題,都是中國古代歷史理論一般層面上的重大問題。此外,還有天人關係、古今關係、地理條件與社會發展的關係以及民族、國家等問題,是屬於又一個層面上的歷史理論問題。這裡,我們舉地理條件與社會發展的關係為例,縱覽人們對這一問題的認識,同樣是饒有興味的。毫無疑問,一定的歷史活動,總要在一定的地域上展開。換言之,歷史的發展是離不開地理條件的。

  首先,物產的地域特點及其對人們社會生活的影響,這是中國歷代史學家所一向注意的,並從而產生經濟區域的看法。司馬遷在《史記·貨殖列傳》里把漢朝的統治範圍分為四個大的經濟區域:山西地區,即關中地區;山東地區,即崤山或華山以東直至沿海的廣大地區;江南地區,即長江以南直至沿海的廣大地區;龍門(在今山西省河津市西北)、碣石(在今河北省昌黎縣北)以北地區,即今山西北部至河北北部一線以北直到漢朝北境的廣大地區。司馬遷對這一些地區的記載,著重於表現地理條件的狀況、生產的狀況、經濟生活的狀況和社會風俗的表現,以及不同地區在這些方面的相異或相同之處。司馬遷的這種思想受到後來許多史學家的重視,並對它加以繼承和發展。班固《漢書·地理志》在詳載全國郡縣建置、戶口多寡後,於其篇末備言各地地理、生產、風俗等狀況,比《史記·貨殖列傳》所記更加豐富。西晉史學家司馬彪稱讚說:「《漢書·地理志》記天下郡縣本末,及山川奇異,風俗所由,至矣。」[12]杜佑《通典·州郡典》各篇,亦多特標《風俗》一目,略述各地地理條件及其影響下的當地經濟生活和社會習俗。顧炎武的《天下郡國利病書》,雖是輯錄前人論述成編,但顧氏的經濟區域觀念亦十分鮮明。經濟區域的觀念及其在史書上的反映,已成為中國史學上的一個優良傳統。

  其次,在人口和地理的關係上,中國古代史學家也有一些認識,這可說是人口地理思想的萌芽。司馬遷已經注意到地理條件跟人口分布的關係。他論述關中人口和地理的關係比較具體:關中之地占當時全國三分之一,而人口不超過當時全國十分之三。他還注意到有的地區人民「好稼穡」,有的地區則「民多賈」。[13]這些,涉及對人口分布的密度和人口部門構成的朦朧認識。自《漢書·地理志》以後,在「二十四史」中,有地誌者計16家,或稱《地理志》,或稱《郡國志》《州郡志》《地形志》。它們或記人口的分布,或記人口的遷徙,都是以人口與地理相結合的情況著眼的,這是封建社會中勞動力與土地相結合在史書上的反映。

  最後,從地理條件看政治上的興亡得失,是中國古代一些史學家所關切的,也是古代一些政治家、思想家所關切的。《通志·都邑略·序》可以被認為是從地理條件考察「建邦設都」跟政治關係的佳作。作者鄭樵從全國的地理形勢和以往的歷史經驗出發,對地理條件與「建邦設都」的關係和政治上興亡得失的關係做總的考察。他的主要論點是:第一,在新的歷史條件(包括地理條件和政治條件)下,長安、洛陽、建業所謂「三都」已不是理想的建都之地;第二,北宋建都於汴京是一個歷史性的錯誤,這與「靖康之難」有直接的關係;第三,南宋建都臨安是不妥當的,應參考唐人朱朴之議,移都南陽。明清之際,顧炎武撰《歷代京宅記》,就歷代建都之制,備載其城郭宮室、都邑寺觀及建置年月等史實,其總序部分亦多述前人議論,是我國古代第一部輯錄都城歷史資料的專書,有很高的文獻價值和理論價值。顧祖禹所著《讀史方輿紀要》是一部以地理為基礎,以闡明軍事上的成敗為主要內容,以總結政治得失為目的的巨著。作者為各地方輿所撰的序論,最能反映出作者在這方面的造詣和旨趣。人們稱讚此書「詳建設則志邑里之新舊,辨星土則列山川之源流,至於明形勢以示控制之機宜,紀盛衰以表政事之得失,其詞簡,其事核,其文著,其旨長,藏之約而用之博,鑒遠洞微,憂深慮廣,誠古今之龜鑑,治平之藥石也。有志於用世者,皆不可以無此篇」[14]。

  除了上述兩個不同的理論層面外,中國古代歷史理論在深入探索的連續性方面,還表現在範疇的層面上。在這個層面,我們也可以窺見它在發展上不斷提升的境界。例如,司馬遷論歷史形勢、歷史環境,常用「時」「勢」的概念。比如說「不令己失時,立功名於天下」[15],指的是「七十列傳」中的一些人物;說叔孫通「制禮進退,與時變化」[16],說公孫弘「行義雖脩,然亦遇時」[17],指的是一個人的經歷與「時」的關係。司馬遷評論項羽,說他「乘勢起隴畝之中」[18];又說虞卿「上采《春秋》,下觀近勢」[19],這裡說的「勢」,都是指歷史形勢。司馬遷還說到「事勢」與「勢理」,前者是指事物發展趨勢[20],後者指事物發展的法則[21],等等。可見,「時」「勢」及與之相關的概念,是歷史撰述中經常使用的。司馬遷以下,撰史者與論史者多有沿用。至柳宗元撰《封建論》,以「勢」駁「聖人之意」,說明「封建」(分封)出現的客觀原因;秦廢封建而設郡縣,是適應了客觀形勢的變化。[22]可以認為,柳宗元的《封建論》,全篇都是在論證「勢」在歷史發展中的作用,而「勢」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這比之於司馬遷說「勢」,是更加深刻了。其後宋人曾鞏、范祖禹、蘇軾等都受到柳宗元《封建論》的影響並有所闡發。曾鞏著《說勢》一文,其見解折中於「用秦法」與「用周制」之間。[23]范祖禹稱:「三代封國,後世郡縣,時也。」[24]蘇軾認為:「聖人不能為時,亦不失時。時非聖人之所能為也,能不失時而已。」[25]這些都豐富了「時」與「勢」的內涵。至明清之際,王夫之對此又有新的發展,他不僅對「勢」「時勢」多有論述,而且進一步提出「勢」與「理」的關係,認為「理本非一成可執之物,不可得而見」[26],「只在勢之必然處見理」[27]。這無疑是在說,「勢」是「理」的表現形式,「理」是「勢」的內在本質。要之,從司馬遷到王夫之,史學家關於「勢」的觀念經歷了漫長而有意義的發展過程。

  以上,從一般理論層面、較高理論層面和範疇概念層面,簡要說明中國古代歷史理論之深入探索的連續性的特點。由此可見,中國古代歷史理論的形成和發展,是歷史的產物,是群體的創造,它同中華文明的連續性發展是密切相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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