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馬爾庫塞解放的想像與新感性美學02
2024-08-14 18:22:28
作者: 張德興
質言之,正統馬克思主義美學在人的層面上忽視了人的自然屬性,在藝術的層面上忽視了藝術的自律性及其批判性。在批判「正統馬克思主義美學」基礎上,馬爾庫塞提出了自己的基本主張。他在《審美之維》中寫道:「我將致力於以下論題:藝術對現存現實的控訴,以及藝術對解放的美景的呼喚,藝術的這些激進性質,的確足以以更基本的維度為基礎。藝術正是在這個更基本的維度上超越其社會決定性,掙脫既存的論域和行為領域。同時又保持它在這個世界中難以抵擋的顯現。藝術正是在這個維度上創造了一個王國,在這裡,藝術特有的對經驗的傾覆成為可能:藝術創造的世界被認作是一種在現存的現實中卻被壓抑和扭曲了的現實。這種體驗,於一些極端的情境中達到頂點;這些情境以正常條件下被否定的甚至前所未聞的真理的名義,粉碎著既存的現實。藝術作品從其內在的邏輯結論中,產生出另一種理性、另一種感性,這些理性和感性公開對抗那些滋生在統治的社會制度中的理性和感性。」[33]這段話指明了馬爾庫塞美學思想的兩個基本論域,一是藝術的美學闡釋,一是新感性的美學建構,二者統一於「弗洛伊德主義的馬克思主義」的美學思考中,馬爾庫塞將其簡明扼要地表述為:「藝術不能改變世界,但是,它能夠改變致力於變革男人和女人的意識和衝動,而這些男人和女人是能夠改變世界的。20世紀60年代的那場運動,意在迅猛改變人的主體性、本性、感性、想像力和理性。這場運動開啟了認識事物的全新視野,開啟了上層建築對基礎的滲透。」[34]這就是馬爾庫塞審美之維的藝術—感性—解放的基本路線。
馬爾庫塞在《愛欲與文明》、《論解放》、《單向度的人》以及《反革命與造反》等著作中涉及了藝術問題,但其關於藝術問題的思考則是集中在《審美之維》中,這正體現了人的解放和自由在審美領域的最終落實,馬爾庫塞的藝術美學涉及形式與內容關係、藝術自律、藝術政治性、藝術真理等問題。
馬爾庫塞認為,藝術的政治潛能在於藝術本身,即在審美形式本身,「藝術通過其審美的形式,在現存的社會關係中,主要是自律的。在藝術自律的王國中,藝術既抗拒著這些現存的關係,同時又超越它們;因此,藝術就要破除那些占支配地位的意識形式和日常經驗。」可見,審美形式不僅關乎藝術自身的自律性存在,而且還關乎藝術對於現實的批判。那麼,什麼是審美的形式呢?審美的形式是將既定現實或歷史的內容以及個體的或社會的事實通過審美的變形而成為自足的藝術整體所得到的結果,藝術創作的過程就是審美的變形的過程,意即內容成為形式、形式成為內容的過程。由此可知,在馬爾庫塞的語境中,審美的形式就是藝術形式。馬爾庫塞的藝術形式具有以下基本內涵:首先,藝術形式在藝術作品中具有決定性地位。「一齣劇,一部小說,只有藉助於『融合』和『升華』的形式,才能成為真正的藝術作品」[35],而形式也非純粹的無內容的形式,一部作品是否真實就取決於內容是否成為形式,這就是「形式的專制」。其次,藝術形式即藝術本身。故事、素材、對象等僅僅是藝術作品的可能性的要素,而只有形式才將這種可能性變成現實性,藝術作品也因形式而獲得自足性,因此藝術形式「是藝術本身的現實」。再次,藝術形式服從於美的規律。藝術形式「是質(意義、節奏和對比)的總體,這些質使一部作品成為封閉的有著自己結構和秩序(即一定風格)的整體」[36],正是藝術形式建構了藝術的自律的王國。最後,藝術是感性的形式,藝術形式的背後「乃是美感與理性的被壓抑的和諧,是對統治邏輯組織生活的持久抗議,是對操作原則的批判。不僅在個體層次上,而且在屬的歷史的層次上,藝術也許都是最顯而易見的『被壓抑物的回歸』」。[37]可以說,藝術形式通過感性的直接性在藝術作品中改造了現實中占統治地位的秩序,並創造出雖來自現實又同既存現實相疏離的另一個想像的理想的世界,藝術的審美自律的王國就是藝術形式所建構,真正的藝術執著於它本身的自律性本質。
藝術自律使藝術能夠從跳出 「介入的文學」藝術的狹隘牢籠,憑藉異質於、疏離於現實生活的藝術形式而實現自身批判現實的潛能。「賦予藝術的非妥協的、自律的形式以審美形式,就是讓藝術從『介入的文學』中掙脫出來,從實際生產和生活中掙脫出來。」「藝術與生產過程的分離,就成為藝術的一個避難點和立足點;藝術由此抨擊由統治而建立的現實。」[38]藝術的自律性表明,在藝術與現實的關係上,藝術拒絕與現實同流合污,馬爾庫塞進一步將其概括為「異在性」。藝術的異在性與自律性實為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對於現實而言,藝術的自律性維度就是異在性的,而對於藝術而言,異在性則表現為自律性。異在性保持了藝術與現實之間的張力,否則,藝術將成為既存現實的依附物。馬爾庫塞清楚地指出,「藝術,作為現存文化的一部分,它是肯定的,即依附於這種文化;藝術,作為現存現實的異在,它是一種否定的力量。」藝術的歷史可以理解為肯定性與否定性對立關係的歷史,然而在發達工業社會中,顯然藝術的否定力量顯得更為急迫。因此,「無論藝術是怎樣被現行的趣味和行為的價值、標準以及經驗的限制所決定、定型和導向,它總是超越這對現實主義的美化、崇高化,超越著為現實排遣和辯解。即使是最現實主義的作品,也建構出它本身的現實」[39],藝術即「異在」。藝術的異在性意味著藝術的世界是一個超越性的世界。藝術不止反映現實,但也不是對於現實的直接控訴,它指出另一種可能的超越於現實世界的社會,正是在藝術世界的創造中,而且也只有在這個藝術創造中,藝術超越了現實,藝術的否定性、批判性得以實現。馬爾庫塞論道,藝術一方面為異化的人性提供最後的庇護,另一方面,藝術又批判這種人性藝術的現實,因此可以說,「所有的真正的藝術都是否定的」,藝術作為否定,它拒絕既有現實的一切,由此馬爾庫塞得出「藝術是大拒絕」的著名論斷:「藝術無論儀式化與否,都包容著否定的合理性。在其先進的位置上,藝術是大拒絕,即對現存事物的抗議。」[40]
本章節來源於𝕓𝕒𝕟𝕩𝕚𝕒𝕓𝕒.𝕔𝕠𝕞
在資本主義異化的世界中,馬爾庫塞賦予藝術以政治性的革命功能,藝術就是用被壓迫者的語言來抗議和拒絕現實社會,革命是藝術的本質,也是他衡量一切藝術的基本尺度,事實上,政治鬥爭的必要性正是《審美之維》寫作的前提。無論是對於大眾文化的批判還是對於高雅文化的倡揚,標準都是其中所蘊含的批判潛力,即使是在大眾文化批判中,他也對搖滾樂這樣的亞文化形式中的顛覆力量表示過肯定和讚揚,而一旦發現這種文化轉變為現實生活的一部分、喪失了對抗和超越的潛力時,他馬上重新開啟對於大眾文化的批判。藝術的造反和批判功能根源於他們自身的審美特性之中,馬爾庫塞指出,藝術作品只有作為自律的作品,才能同政治發生關係,藝術的政治潛能就在於藝術本身,確切說,只有當藝術作為藝術,而不是作為政治的時候,藝術的政治潛能才能得到真正的表達,職是之故,「藝術不能為革命越俎代庖,它只能通過把政治內容在藝術中變成元政治的東西,也就是說,讓政治內容受制於作為藝術內在必然性的審美形式時,藝術才表現出革命。」[41]藝術的政治性是通過非政治性的藝術世界來實現的,服從於藝術的美學原則,「藝術作為一種政治力量只在於藝術自身保存有解放的形象」[42]。質言之,政治的維度植根於審美的維度,審美的維度亦無法剝離其政治性,藝術與政治的聯結就在於藝術本身。
此外,馬爾庫塞還討論了藝術的真理性問題。藝術的審美自律的王國是虛幻的,但它能夠提供了更為「真實的」東西,這是一個顛倒的邏輯:在藝術的世界中,現實世界的真實性顯露出虛假性、荒謬性、欺騙性,而現實世界的種種非人性也反過來凸顯藝術世界對於未來的真實承諾。因而,「藝術的無力的幻象的真理性證明了它的形象的有效性。社會越是明顯的不合理,藝術領域的合理性也就越大。」[43]藝術通過疏離性的表達方式創造出在既成現實世界中被壓抑的現實,在藝術的世界中包含著比現實世界更多的真實,唯其如此,對於現實的否定和超越才構成了藝術的基本品質。正如馬爾庫塞在接受採訪時曾經指出的:「一切真正的文學都有雙重的使命。一方面,它是對現存社會的批判;另一方面(這與第一方面內在地聯繫在一起),它又是對解放的期望」,「換言之,藝術是獨立於既定現實原則的,它所召喚的是人們對於解放形象的嚮往」。[44]
綜上所述,藝術的否定與批判以及對於人的解放與自由的期許都生長於藝術形式所建構的審美自律的王國中,藝術形式、藝術自律以及藝術真理三位一體,構成了馬爾庫塞的解放的藝術政治學。需要強調的是,關於藝術政治學的進一步思考並沒有在經典馬克思的人的解放的道路延伸,而從階級和社會轉向個體與心靈,轉向「新感性」。這一轉向不僅表明了馬爾庫塞由對從文藝與文化運動之間關係的現實關注走向審美的解決,而且也表明了他向審美烏托邦的最終退守。
「新感性」美學進路的提出具有現實和思想多重背景。就其現實的背景而言,由於技術理性、大眾傳媒以及資本邏輯的強大,在物質極大豐富的表象下,發達工業社會中人的感性的層面被壓抑了,感性的壓抑成為統治的手段之一,甚至滲透至人的本能領域,這是思考人及其解放之途的最大現實。由此帶來的衝擊之一就是,作為馬克思所設想的革命的歷史主體,無產階級已經被資產階級分裂、溶解和整合,無產階級的革命意識與革命力量被極大削弱了;而學生造反運動,作為無產階級之外、曾受到馬爾塞激賞和支持的另一支力量也已經走進了低谷,其革命性值得質疑。因此,在反抗現實的革命的意義上,新感性「產生於反對暴行和壓迫的鬥爭中,這場鬥爭根本上致力於一種嶄新的生活方式和生活形式,否定整個現存體制、現存道德和現存文化,肯定建立一個嶄新社會的權利。在這個社會中,貧困和勞苦的廢除誕生了—個新的天地,感性、娛樂、安寧和美,在這個天地中成為生存的諸形式,因而也成為社會本身的形式」。[45]正是在這種意味上,新感性已成為社會歷史的實踐,成為改變資本主義的「物質基礎之下的物質基礎」。
就思想背景而言,馬爾庫塞認為,美學學科的確立提出了與理性秩序相反的感性秩序,然而,感性只是在受到了巨大的改變以後,才在藝術理論中找到了安身立命之處。這在古典唯心主義美學那裡,表現為藝術的真理是感性的解放,然而其實現的途徑卻是感性與理性調和,但馬爾庫塞並不認同席勒的這種觀點,被壓抑的感性即使在與理性的調和中,也將依然無法改變理性世界中的被壓抑的地位。而在馬克思那裡,「人的感覺」在世界的對象化問題中已被提出,並且看到在人的欲求結構中蘊藏著美的追求,然而,個體的「感覺的解放」在革命實踐中的關鍵性地位並沒有得到充分的重視,而盧卡奇關於「無產階級的階級的意識」的思考局限於階級層面上,而沒有意識到感覺在社會革命與個人需要之間的中介性作用。因此,馬爾庫塞提出,要「企圖恢復審美一詞的原初意義和功能,從而在理論上克服這種壓抑。這個任務要求證明在快樂、感性、美麗、真理、藝術和自由之間有一種內在的聯繫,這種聯繫在審美一詞的哲學史上曾被揭示過。在這個詞於此所指的領域中,保存了感覺的真理,並在自由的現實中調和了人的『高級』機能與『低級』機能、感性與智性、快樂與理性」。[46]就其關乎感官與藝術的層面而言,審美就具有自由的生產和創造的意味,正是在這一意義上,審美的現實化將成為那些作為審美主體的個體感性領域。
因此,無論在理論的層面還是在現實的層面,用新感性來感性的壓抑就成為馬爾庫塞思考人的解放的重要進路。馬爾庫塞在《論解放》中寫道:「新感性表達了生命本能超拔於攻擊性和罪惡之上,他將在社會範圍內孕育出消除不公和苦難的生命欲求;它將型構生活標準向更高水平進化。生命本能在不同生產部門之內及其之間,規劃社會必要勞動時間的分配時,將會找到自己的合理表達(升華),因而能置目標和選擇以優先地位,即不僅在於生產什麼,而且在於產品的形式。解放的意識將推進科學與技術的發展,使它們在保護和造福生命的過程中,自由的發現並實現事物和人的可能性,並為了實現這一目標,而充分調動起形式和質料的潛能。這樣技術就將會成為藝術,而藝術將會塑造現實,這就是說,想像與理性、高級能力與低級能力、詩歌與科技思維之間的對立將會被消除。於是一種新的現實原則誕生了,按照這一原則,一種新的感性與一種反升華的科學理智,將在『美的尺度』的創造中結合在一起。」[47]在馬爾庫塞看來,「新感性」能夠超越抑制性理性的界限和力量,同時釋放被異化的現實和消費控制所束縛的審美力量,而新感性作為一種改造、重建社會的現實生產力,則為把現實改造為藝術品提供了可能。當生活的世界成為審美的世界,在那裡,異化被揚棄,消費控制被消解,感性及其經驗獲得解放,審美與現實重新統一,「現實變成一件藝術品」,這種藝術化的現實就是審美烏托邦的理想國。
馬爾庫塞的新感性美學建基於重新闡釋的弗洛伊德心理學基礎之上。在弗洛伊德看來,人的心理世界是一個愛欲本能、破壞本能與外部世界對立衝突的世界,其中貫徹著三個基本原則:快樂原則、至善原則和現實原則,由此可推斷,人類文明史就是一個愛欲即快樂原則被壓抑的歷史,馬爾庫塞將弗洛伊德文明觀的基本推斷概括為「壓抑性反升華」,即用壓抑愛欲能量的方式來釋放壓抑。然而馬爾庫塞認為,文明與本能壓抑之間並不存在必然的因果聯繫,他提出與「壓抑性反升華」相對立的「非壓抑性升華」的概念。「社會准許、人們也卻可以指望的滿足範圍,今天已經大大擴大。但由此達到的滿足卻使快樂原則被減弱——拒不與既定社會向調和的權利被剝奪淨盡。快樂因而被調整來為產生順從態度而服務。同調整過的、俗化的快樂相對照,升華維護這壓抑性社會加諸個人的拒絕意識,因而也維護著解放的需要。可以肯定,一切升華都是由社會力量來實施的,但這一社會力量的不幸意識已經克服了異化。還可以肯定,一切升華既接受了社會為阻止本能的滿足而設置的壁障,又越過了這一壁障。」[48]在資本主義異化現實中,由於人淪為勞動的工具,勞動蛻變為對人的本質的摧殘,愛欲受到全面壓抑,而愛欲的壓抑導致了攻擊本能的滋長和擴張,資本主義社會成為攻擊性社會標示出人性異化的程度。因此,「非壓抑性升華」賦予愛欲以非壓抑的方式得到解放的可能,從將愛欲的實現真正關係到人的解放的實現,這就實際上將弗洛伊德心理學闡釋為批判的社會學。「毫不妥協地表達著人類的恐懼與希望的那些集體及其理想、那些哲學體系和文學藝術品,依然在抵抗著現行現實原則,它們是對現實原則的徹底否定。」[49]
新感性意味著自然的解放,一是解放屬人的自然屬性,即作為人的理性和經驗基礎的人的原初衝動和感覺;一是解放外部的自然界,即人的實存的自然環境。就後者而言,自然界作為人類勞動實踐的對象,是一種服從於人類理性的自然,這種理性在其程度上愈發成為技術理性、工具理性,而在資本主義時代越來越屈從於資本主義的要求,並且這種理性也被用作去壓制人的自然屬性。「讓我們回顧一下要求原初的衝動適應現存制度的需求的兩個特有的當代形式:其一,通過把攻擊性行為轉化為技術工具,從而弱化了罪惡感,以便對攻擊性進行社會操縱;其二,通過控制反升華作用,以及造型藝術的產生,達到對性慾的社會操縱,它也導致了罪惡感的弱化,並因此促成了『合法的』滿足。」[50]自然的解放,就是重新恢復人的自然屬性中促動生命的力量,就是重新恢復在異化現實中不可能存在的感性的審美性能,正是這些審美的性能揭示出自由的嶄新性質。
感受力是新感性最為基本的特徵,感受力的恢復為愛欲的解放打下基礎。[51]以—種全新的方式去看、去聽、去感受新事物,新的感受力消解了被壓抑被異化了的舊的感受力,從而使個體獲得以新的方式和能力認識自我和世界的可能。因而,「新感性的政治表現揭示出反抗的深度以及與壓迫連續體斷裂的深度,它們見證了社會在調整有機物及其環境之間的新陳代謝整體與經驗整體的力量。除生物學水平之外,新感性的緊迫性發展為歷史的緊迫性,即,感官所遭遇和領悟的對象成為特定文明階段和特定社會的產物,而感官反過來又與它們的對象相適合。這種歷史性相互關係甚至影響到原初的感覺:現存社會向所有社會成員強行灌注相同的感覺媒介,並通過所有個體和階級在視野、水平和背景的差異,提供相同的普遍的經驗世界。結果,與攻擊性和剝削連續體的決裂就是與適合於既存世界的感性的決裂」。[52]同時,新感受力並非純粹感性的,馬爾庫塞對於新感受力的闡釋一般伴隨著理性能力的參與,強調非壓抑性文化觀不能無視與理性的聯繫。
想像與回憶構成藝術挑戰現行理性原則和現實原則的重要維度,「如果我們的社會改造真要造成革命性、實質性的變化,就必須徹底變革這種原初的經驗本身,即徹底變革這種定性的、基本的、無意識的或者前意識的經驗世界的結構。」[53]藝術想像形成了對沒有成功的解放、被拋棄的諾言的無意識記憶。想像的真理性價值不僅與過去而且與未來有關,想像之所以認為現實原則對於幸福和自由的限制是可以取消的,之所以不忘記可能存在的東西,乃是由於其自身的批判性。與想像相關的是「回憶」,在馬爾庫塞看來,回憶作為一種認識能力是一種綜合,壓抑的社會允許它在藝術中以「詩意的真理」而存在,而且只能以詩意的真理存在。[54]馬爾庫塞在對想像、回憶的闡述中流露出對於前技術文化的眷戀,正是如此,他說,藝術表達了被壓抑的解放形象的想像和回歸。事實上,馬爾庫塞吸收了席勒關於遊戲衝動調和理性衝動和感性衝動來實現人類解放的思想,藝術和審美既是對於理性原則和操作原則的批判,也是對於被壓抑的感性的解放,它使理性和感性的對立關係轉化為和諧統一關係,從而把人從異化狀態中解放出來。因此,「藝術,在其最基本的層次上,就是回憶:它欲求達到—種前概念的經驗和理解。而這些前概念的東西,又都再現於、或相悖於經驗和理解的社會功用的框架,也就是說,這些東西部相悖於工具主義的理性和感性。」[55]
綜上所述,對於非禁慾的自由生活的本能欲求中蘊含新的革命歷量,愛欲的解放是單向度人解放的必由之路,感受力、想像力與回憶以及人的自然屬性的回歸,總之,新感性的建構不僅將找回的真正完整的新人,而且賦予展望新社會的到來以基本前提,「只有當社會由一個具有新質的歷史主體來組織、維持和再生產時,社會才是合理和自由的」[56],而藝術就是這樣一個自由社會的建築師,審美就成為價值維度上的解放的想像。
正如佩里·安德森所言:「自從啟蒙時代以來,美學便是哲學通往具體世界的最便捷的橋樑,它對西方馬克思主義理論家具有一種經久不衰的特殊吸引力。」[57]馬爾庫塞亦不例外。對於他來說,美學不僅具有特殊的吸引力,而且成為他的批判理論的最後歸宿,審美的解放成為一種自由的想像,但是正如保羅·蒂里希所指出的,「沒有烏托邦的人總是沉淪於現在之中;沒有烏托邦的文化總是被束縛於現在之中,並且迅速的倒退到過去之中,因為現在只有處於過去和未來的張力之中才會充滿活力。」[58]當馬爾庫塞坦言藝術不能改變世界,卻能改變致力於改變世界的人們的意識和衝動時,席勒關於自由和政治借道美學的路向就再一次凸現出來。這在技術理性批判以及大眾文化批判中,審美是通達自由的手段,而在60年代末期以後,馬克思社會政治學批判被扭轉為審美的批判,經由推翻資本主義制度的革命而實現人的解放被扭轉為經由人的本能的解放才能實現人與社會的全面解放,於是,審美在馬爾庫塞理論規劃中,就如同在其他西方馬克思主義理論家那裡一樣,成為最後的歸宿,成為目的本身。
[1] 戴維·麥克萊倫:《馬克思以後的馬克思主義》,293頁,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
[2] 羅爾夫·魏格豪斯:《法蘭克福學派:歷史、理論及政治影響》(下冊),652頁,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
[3] 馬爾庫塞:《理性和革命:黑格爾和社會理論的興起》,21頁,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
[4] 同上書,24頁。
[5] 馬爾庫塞:《理性和革命:黑格爾和社會理論的興起》,342頁。
[6] 同上書,24頁。
[7] 同上書,342頁。
[8] Herbert Mercuse,Negations: Essays in Critical Theory,The Penguin Press,1968,p.223.
[9] 馬爾庫塞:《單向度的人:發達工業社會意識形態研究》,導言,3頁,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8。
[10] 同上書,6頁。
[11] 同上書,9頁。
[12] 馬爾庫塞:《單向度的人:發達工業社會意識形態研究》,126~127頁。
[13] 同上書,11頁。
[14] 馬爾庫塞:《單向度的人:發達工業社會意識形態研究》,189頁。
[15] 趙勇:《整合與顛覆:大眾文化的辯證法》,262頁,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
[16] 布萊恩·麥基:《思想家——當代哲學的創造者們》,69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7。
[17] 馬爾庫塞:《單向度的人:發達工業社會意識形態研究》,52頁。
[18] 同上書,11頁。
[19] Charles Reitz. Art,Alienation,and the Humanities,Albany: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2000,p.10.
[20] 馬爾庫塞:《審美之維》,123頁,桂林,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1。
[21] 同上書,7頁。
[22] 同上書,28頁。
[23] 馬爾庫塞:《審美之維》,31頁。
[24] 馬爾庫塞:《愛欲與文明》,6頁,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7。
[25] 同上書,「1961標準版序言」,17頁。
[26] Herbert Marcuse. An Essay on Liberation,Boston:Beacon Press,1969,pp.34-35.
[27] Herbert Marcuse. An Essay on Liberation,p.38.
[28] 馬爾庫塞:《審美之維》,140頁。
[29] Herbert Marcuse. An Essay on Liberation.p.60.
[30] 馬爾庫塞:《審美之維》,189頁。
[31] Herbert Marcuse. Counterrevolution and Revolt,Boston: Beacon Press,1972,p.123.
[32] Herbert Marcuse. Soviet Marxism: A Critical Analysis,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p.116.
[33] 馬爾庫塞:《審美之維》,195頁。
[34] 同上書,212頁。
[35] 馬爾庫塞:《審美之維》,189~190、218頁。
[36] 馬爾庫塞:《工業社會和新左派》,146頁,北京,商務印書館,1982。
[37] 馬爾庫塞:《愛欲與文明》,104頁。
[38] 馬爾庫塞:《審美之維》,205、203頁。
[39] 同上書,181頁。
[40] 馬爾庫塞:《單向度的人:發達工業社會意識形態研究》,56頁。
[41] 馬爾庫塞:《審美之維》,163頁。
[42] Herbert Marcuse. Soviet Marxism: A Critical Analysis,p.117.
[43] 馬爾庫塞:《審美之維》,30頁。
[44] 布萊恩·麥基:《思想家——當代哲學的創造者們》,72~73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7。
[45] Herbert Marcuse. An Essay on Liberation,Boston:Beacon Press,1969,p.25.
[46] 馬爾庫塞:《愛欲與文明》,126頁。
[47] Herbert Marcuse. An Essay on Liberation,pp.23-24.
[48] 馬爾庫塞:《單向度的人:發達工業社會意識形態研究》,61~62頁。
[49] 馬爾庫塞:《愛欲與文明》,74頁。
[50] 馬爾庫塞:《審美之維》,121頁。
[51] 丁國旗:《馬爾庫塞美學思想研究》,204頁,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1。
[52] Herbert Marcuse. An Essay on Liberation,Boston,pp.36-37.
[53] 馬爾庫塞:《審美之維》,124頁。
[54] Herbert Marcuse,Counterrevolution and Revolt,Boston: Beacon Press,1972,p.70.
[55] 馬爾庫塞:《審美之維》,159頁。
[56] 馬爾庫塞:《單向度的人:發達工業社會意識形態研究》,212頁。
[57] 安德森:《西方馬克思主義探討》,100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81。
[58] 保羅·蒂里希:《政治期望》,216頁,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