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弗雷澤的《金枝》和美學
2024-08-14 18:10:28
作者: 蔣孔陽
從嚴格的意義上說,《金枝》並不是美學著作,而是一部人類學著作。然而,由於該書所搜集的材料幾乎遍及全球,並在深入分析這些極為豐富的材料的基礎上,提出了系統而獨到的見解,尤其是書中確立了交感巫術原理,並運用於對神話、巫術和儀式等問題的研究,從而為理解許多原始人類的文化現象提供了一把鑰匙,同樣也為解釋種種原始人類的藝術現象提供了一把鑰匙。因此,加拿大文學理論家N.弗萊曾在《批評的解剖》一書中寫下這樣的話:"《金枝》本來是人類學著作,但它對文學批評的影響比在它自己的領域中的影響還要大,因而也確實不妨把它看成一部文學批評著作。"[15]如果說,弗萊的話還只是從文學批評的角度來看問題的話,那麼我們要補充的則是,《金枝》在美學方面同樣也具有重要意義,它為從社會人類學的角度研究藝術的起源開闢了一條新的路子,因此,甚至也可以把它看成是一部社會人類學美學著作。
《金枝》的作者是英國著名人類學家詹姆斯·弗雷澤(James George Frazer,1854-1941年)。弗雷澤曾在格拉斯大學、劍橋大學求學,起先攻讀古典文學,後來改學人類學。在畢業以後的很長一段時間中,他在劍橋大學擔任普通研究員,1907年被利物浦大學聘為社會人類學教授,此後不久,又回到劍橋大學任教。他的著述主要有:《金枝》(1890年)、《社會人類學的範圍》(1908年)、《圖騰制與族外婚》(1910年)、《〈舊約〉中的民俗》(1918-1919年)、《自然崇拜》(1926年)、《人、上帝和不朽》(1927年)、《火的起源神話》(1930年)、《原始宗教中對死者的恐懼》(1933-1934年)等。其中,《金枝》的影響最為深遠。
一 《金枝》的主要內容
弗雷澤認為,他的《金枝》一書的主要目的是闡釋關於繼承阿里奇亞[16]黛安娜祭司職位的奇特規定。在阿里奇亞叢林中,有一棵聖樹,日日夜夜有一個人持劍守衛著,他就是黛安娜女神的祭司,同時又是森林之王。而這祭司兼森林之王職位的繼承程序卻十分奇特:一個逃奴只要折取聖樹上的一段樹枝——金枝,他便獲得了與這位祭司決鬥的權利。如果能在決鬥中殺死祭司,他便取而代之,成為新的祭司和森林之王。在對這個奇特的繼承規定的闡釋中,弗雷澤對於原始人類的種種文化現象,如神話、巫術、儀式、習俗等進行了深入的研究,提出了一系列獨創性的見解,最重要的有以下兩點:
第一,交感巫術理論。弗雷澤認為,在原始人的心目中,自然界按照固定的秩序演變著,一個事件的發生必須與在它以前的事件相聯繫。原始人認為,相同的原因可以產生相同的結果,彼此相似的事物也可以產生相同的效果。"如果我們分析巫術賴以建立的思想原則,便會發現它們可歸結為兩個方面:第一是'同類相生'或果必同因;第二是'物體一經互相接觸,在中斷實際接觸後還會繼續遠距離的互相作用'。前者可稱之為'相似律',後者可稱作'接觸律'或'觸染律'。"[17]以"相似律"為基礎,就產生了"順勢巫術"或"模擬巫術",也就是說,巫師僅僅通過模仿就能夠實現任何他想做的事。例如,當一位奧吉布威印第安人企圖加害於某個人時,他就按仇人模樣製作一小木偶,然後將針或箭刺入其頭部或心臟部位,他相信在這樣做的同時,他的仇人身上的相應部位也會立刻劇痛起來。而以"接觸律"或"觸染律"為基礎,就產生了"接觸巫術"。施行這一巫術也就是通過曾經為某人接觸過的物體對其本人施加影響。例如在新赫布里底群島的塔納島上,一個人想把仇人置於死地,他就設法搞到一件浸有仇人汗水的衣服,並用某種樹的枝葉把那件衣服擦一遍,然後把衣服與樹枝塞在一起放在火中慢慢燒掉。當衣服化為灰燼之時,仇人的生命也就結束了。弗雷澤把上述兩種巫術統稱為"交感巫術",因為它們都認為通過某種神秘的感應,使物體不受時空限制而相互作用。
弗雷澤:《金枝》封面
曾雪峰 攝
弗雷澤認為,原始人的巫術活動建築在原始人相信自己利用外在力量來達到自己的目的這樣一種認識基礎之上。原始人通過巫術儀式活動來干預乃至控制自然環境,因此,巫術乃是一種被歪曲了的自然規律體系和一套謬誤的指導行動的準則。
第二,人類思維方式發展的基本公式:巫術→宗教→科學。弗雷澤認為,隨著社會的發展,利用巫術儀式來控制自然的思想觀念不斷引起懷疑和受到衝擊,因為巫術儀式實際上的無能日益暴露,於是人們看到了自身的渺小,在大自然的巨大威力面前無能為力,於是轉而相信世界萬物是受到一種超自然的力量支配的,並開始信仰這種超自然的神秘力量。人們相信,通過祈禱、祭祀來取悅這種超自然的力量,就可以使這種神秘的力量滿足自己的願望。於是宗教就在巫術衰落的基礎上發展起來了。人們把這種超自然的力量人格化為神,對它加以頂禮膜拜、供奉獻祭來達到避禍消災、賜福呈祥的目的。而隨著宗教的沒落,真正的科學便出現了。通過這種從巫術→宗教→科學的歷時程序,種種神秘的巫術儀式、奇異神話和宗教故事都變得完全可以理解了。
二 《金枝》對於美學的意義和影響
就弗雷澤寫作《金枝》的本意來說,他並沒有想要為美學提供某一種理論,然而《金枝》的問世對於美學研究產生的重要影響卻不可低估。《金枝》對於美學的意義首先在於它對審美發生學的研究具有重要的啟示作用。
弗雷澤認為,原始人類的各種習俗、儀式和信仰無不起源於交感巫術。他非常強調巫術對人類社會發展所具有的重要作用,指出巫術對於把人類從傳統的束縛下解放出來,使人類具有較為開闊的世界觀,進入較為廣闊自由的生活做出了貢獻。"當我們更進一步想到巫術還曾為科學的發展鋪平道路時,我們就不得不承認:如果說巫術曾經做過許多壞事,那麼,它也曾經是許多好事的根源;如果說它是謬誤之子,那麼它也是自由和真理之母。"[18]弗雷澤用巫術解釋原始人類的社會生活,當然也暗含了用巫術去解釋原始藝術的起源,不過他本人沒有在這方面進一步加以考察。運用《金枝》所提供的基本理論去考察藝術的起源、進行審美發生學的研究,主要是由弗雷澤理論的一些信奉者作出的。
這裡首先要提到薩洛蒙·賴納赫(Salmon Reinach)。他深受弗雷澤的影響,通過對《金枝》的深入研究,明確提出原始藝術起源於狩獵巫術的論點。他認為,原始藝術起初是作為一種巫術手段,為保證原始人類狩獵成功而舉行的巫術儀式。[19]
顯然,他的這一論點是從弗雷澤交感巫術理論中引申出的一個必然的推論。
芬蘭美學家希爾恩也受到了弗雷澤的重要影響,在問世於1900年的《藝術的起源》一書中,他也提出了與賴納赫類似的審美發生學理論,把原始藝術的起源與巫術聯繫了起來。希爾恩認為,原始巫術儀式中的歌唱、舞蹈等,也是藝術的起源之一。[20]
他指出:"儘管藝術作品究竟在多大程度上起源於古老的巫術實踐以及這種巫術的真正意義怎樣已被漸漸忘卻,然而,巫術的影響顯然以多種方式被表現在各種藝術門類之中。"[21]
美國美學家托馬斯·門羅也認為:"在早期村落定居生活的階段,巫術和宗教得到了發展並系統化了,我們現在稱之為藝術的形式,被作為一種巫術的工具用之於視覺或聽覺的動物形象、人的形象以及自然形象(下雨或天晴)的再現,經常是用圖畫、偶像、假面和模仿性舞蹈來加以表現,這些都被稱為交感巫術。……巫術總是能鼓勵藝術的發展。一些最有力的對象是石頭、隕石、尊為神物的樹、骨頭、皮、頭髮和紀念物,作為一種對藝術的刺激,它的影響有時比宗教還強烈。"[22]門羅的藝術起源論十分重視交感巫術的作用,這顯然包含有弗雷澤的影響。
匈牙利著名美學家盧卡契還借鑑弗雷澤的巫術理論和劍橋學派的研究成果,創立了自己的審美發生學理論。其研究成果集中體現在《審美特性》一書中。盧卡契認為,藝術是由巫術的需要而產生的。原始人類的巫術活動有著直接的功利目的,巫術模仿形象的直接目的是為了狩獵和戰爭的成功。"產生模仿藝術形象的最初衝動只是由巫術操演活動中產生的。"[23]而巫術模仿形象一方面是對現實生活中的對象的模仿;另一方面又可以激發思想情感,而這兩方面正是形成審美活動的基本條件。除上述幾位美學家外,其他一些從巫術儀式的角度來研究藝術起源的美學家也都或多或少地受到了弗雷澤的影響。
其次,《金枝》對美學的意義還在於它為文學批評中具有人類學傾向的神話-原型批評派提供了理論基礎。其中,劍橋學派直接是在弗雷澤影響下形成的。劍橋學派的主要成員有劍橋大學的簡·赫利生(J.Harrison)、亞瑟·庫克(A.B.Cook)、康福德(F.M.Cornford)以及牛津大學的吉爾伯特·墨雷(G.Murray)等人。赫利生在《忒彌斯女神:論希臘宗教的社會根源》(1912年)和《古代的藝術與儀式》(1913年)等著作中,按照弗雷澤的基本思路,試圖從剖析古代宗教儀式入手探討藝術的起源問題。她認為:"古代的藝術和儀式不但聯繫密切,不但相輔相成,而且我們將看到,它們實際上出於同一的人性的衝動。"[24]墨雷在《保存在希臘悲劇中的儀式形式》(1912年)中,也明確指出希臘悲劇是從古代宗教儀式中衍生出來的。他還對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和埃斯庫羅斯的《俄瑞斯忒斯》這兩部西方的著名悲劇加以比較研究,發現它們都以《金枝》中揭示的為了社會群體的利益,國王被當作替罪羊殺死或放逐的儀式故事為悲劇性的基本要素。
在劍橋學派之後,英國女學者傑茜·韋斯頓(J.L.Weston)、美國學者卡彭特(R.Carpenter)、日本學者小金丸研一等人都借用《金枝》中的巫術儀式理論來研究文學現象,取得了重要成果。總之,對於《金枝》在美學上的意義和影響不可低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