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莫里斯的藝術美學理論
2024-08-14 18:10:23
作者: 蔣孔陽
威廉·莫里斯(William Morris,1834-1896年)是英國作家、藝術家和空想社會主義者,生於富裕的資產者家庭,曾就讀於牛津大學,對文學藝術有著濃厚的興趣,深受羅斯金和拉斐爾前派畫家的影響,主張通過藝術改造社會,美化生活,批判資本主義社會的不合理現象。從70年代起受到社會主義思想影響,曾於1884年和馬克思之女艾蓮諾拉·馬克思一起創立"社會主義同盟",並在1887年參加了倫敦工人遊行示威。他的文學創作早期屬於新浪漫主義,後來則歌頌工人運動,宣傳烏托邦思想,如《社會主義歌集》、《夢見約翰·保爾》、《烏有鄉消息》就是這方面的代表作。理論方面的作品主要有:《人民的藝術》、《生活的美》、《藝術與社會主義》等。
一 資本主義制度和藝術
在莫里斯的許多藝術理論著作中,貫穿著一個鮮明的主題,即對於資本主義的批判。他一針見血地指出,資本主義制度把商業推崇為神聖的宗教,恣意蹂躪著藝術,"它只注意一件事——唯利是圖;利這個字用得太慣常了,所以我必須向你解釋,它的真義就是強者掠奪弱者!現在我認為這一制度的本質在於破壞藝術,也就是說,破壞生活的快樂"[10]。莫里斯認為,資本主義制度不利於藝術的原因首先在於它的商業性,這種競爭性的商業分明是一種造成荒蕪和破壞的"戰爭制度",這種商業甚至可以稱之為賭博,因為一個人的快樂是以別人的痛苦為代價,一個人的所得同時也就是別人的所失。在資本主義商業性社會中,物質財富的分配極不公平,從而嚴重壓抑了人民的藝術,因為藝術被少數有錢人所把持,而絕大部分的人民則被拒之於藝術的大門之外。因此,資本主義商業對藝術的損害從根本上說就是社會財富的分配不公造成了藝術對人民大眾的排斥,而這種人民大眾的"藝術饑荒"反過來又會壓抑藝術的進一步發展。
其次,資本主義制度造成工作與快樂相分離、藝術與技藝相脫離,從而損害了藝術的發展。莫里斯認為,資本主義生產廣泛採用機器生產,機器的使用只是為了替資產者增加利潤,非但沒有減輕工人的勞動,反而強化了勞動,機器把工人驅向緊張、忙亂之中,使他們睏乏不堪,使勞動成為令人難以忍受的負擔,從而壓抑了工人階級的藝術才能的發展。另一方面,資本主義生產剝奪了人們對於自己所創造的藝術的擁有權,從而也就使勞動人民失去了勞動的"天然安慰"。在莫里斯看來,勞動者對於自己的勞動成果具有擁有權,將使得勞動變得有吸引力,使勞動成為勞動者的"天然安慰";反之,勞動者將失去勞動的積極性,勞動因此也就會變得令人生厭。因此,莫里斯一再呼籲要使勞動成為人的天性或第二天性,使勞動成為給人帶來快樂的藝術。
此外,資本主義制度滋長著奢侈,而奢侈則是藝術的篡奪者。莫里斯認為,奢侈是競爭性的商業發明的東西,實際上是一大堆虛偽的財富。為生產這些虛偽的財富,資本主義競爭性的商業僱傭了大量的工人從事奴隸般的勞動,其結果生產出的卻是毫無實際用處的奢侈品。而當人們實際上把這些奢侈品當作藝術時,也就毀了藝術。因為藝術品是永遠具有活生生的生命力的,而奢侈品,如時髦的玩意兒僅僅具有表面的光彩,沒有任何實際的價值。因此莫里斯大聲疾呼,號召人們拋棄奢侈,使藝術獲得新生。
莫里斯還進一步指出,資本主義制度對藝術的損害還表現在對小康階層藝術趣味的敗壞。這個所謂的小康階層其實就是中小資產階級,他們也會受到資本主義競爭性商業的損害,使他們對美和秩序的審美感受和藝術趣味受到傷害。
總之,莫里斯認為資本主義制度帶來的奴役、競爭性商業、奢侈和分配不公都不利於藝術的發展,對藝術造成了嚴重的破壞。儘管資本主義制度標榜著自由,但莫里斯尖銳地指出,資本主義的自由只是少數人的自由,對於大多數人來說,只有接受任何能夠到手的奴隸般工作的自由,或者就是被餓死的自由。因此,資本主義的自由同樣不利於藝術。莫里斯對於資本主義制度的批判是十分深刻的,在當時的社會條件下也極其可貴。這既是其前輩羅斯金等人對他的思想影響所致,同時也是他接觸了社會主義思想的必然結果。不過莫里斯的思想與真正的社會主義思想還有一定的距離:他在批判資本主義機器生產的罪惡的同時,主張用手工業勞動代替機器生產,這顯然是違背歷史發展的必然規律的;他在一些文學作品中提出消滅私有制,主張暴力革命,但又不能真正認識到無產階級政黨的作用和暴力革命的複雜性,這使得他的思想具有濃厚的烏托邦色彩。
二 藝術和社會
注重從特定的社會歷史條件中研究藝術問題,這是莫里斯美學理論的一個重要特點。在具體分析不同時代的藝術現象時,他十分自覺地分析特定的社會歷史條件對藝術特徵所產生的種種影響。在他看來,在歐洲歷史上,中世紀藝術較好地把藝術與社會生活結合起來。中世紀藝術中最重要的是建築藝術,莫里斯把它稱為"霸主藝術",因為中世紀的建築藝術對其他藝術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完善了其他一切藝術,使其他藝術為它服務,或者作為它的組成部分。以建築藝術為核心的中世紀藝術充分體現了當時手藝人的自由,中世紀社會的質樸和友善的人際關係。同時莫里斯也指出,中世紀藝術具有的問題也是與社會的陰暗面緊緊聯繫在一起的,他說:"我完全承認中世紀的壓迫和強暴對這一時期的藝術所產生的影響;中世紀藝術的短處正是這種壓迫和殘暴造成的;……正因為如此,所以我們可以斷言,一旦擺脫掉現存的這種壓迫,我們便可以期望,真正自由時代的藝術一定會超越那個殘暴時代的藝術。"[11]在研究中世紀藝術時,把當時社會的具體狀況與藝術的得失成敗緊緊地結合起來,充分顯示了莫里斯從社會學的角度審視藝術和美學問題的努力。在具體分析藝術作品時,莫里斯更是嫻熟地運用社會學方法,例如他分析羅馬的聖彼得教堂時這樣寫道:"這種教堂至今仍屹立在那座世界上最壯觀的城市中,使那座城市蒙受莫大的屈辱——在我看來,這座教堂屬於驕傲和暴政的類型,足以扼殺普通人對藝術的愛好,並使藝術成為供富人和有文化的人消遣的沒有多大價值的玩物。"[12]在談到哥德式建築產生的根源時,莫里斯認為,這與羅馬的暴政統治病入膏肓有關,當它開始失去控制力量時,在一個舊文明(即古羅馬文明)逐漸解體,新的文明即將產生之際,一種新的藝術創新就出現了,其形式則是建築。哥德式建築就是在這樣的社會歷史背景中誕生的。
莫里斯在談到藝術與社會的聯繫時,還注意考察藝術與實際社會用途之間的關係。他發現,許多藝術作品的產生與其實際用途密不可分,比如,古希臘的廟宇建築最初是由禮拜和祈禱的實際用途促使其誕生的;而羅馬人則在使這一建築結構變得美觀的同時,也使它可以用於住宅、城堡等建築物中,具有實際的使用功能。這樣,以建築藝術為例,莫里斯提出了藝術的實際使用功能問題,從這一角度揭示了藝術與社會的聯繫。
他還認為,藝術具有教育功能。藝術的價值就在於它對於每一個新的時代都有教益。因為藝術作品的內部具有靈魂,具有深刻的思想,因而它能夠給人以啟示,達到教育人的目的。同時,藝術也具有使人快樂的作用,藝術是人類勞動的"神聖安慰",藝術給人們的生活帶來快樂。人們之所以愛好藝術,並不是把它當作玩具,而是當作人生的必需品,因為藝術是自由和快樂的標誌。莫里斯甚至提出把藝術與勞動融為一體的主張,使藝術回到人們日常勞動中去,這樣,勞動就不會再成為人們難以忍受的苦工,而是人們高興做的工作。這樣的藝術也就成為人民的藝術,是生活快樂的基礎。
莫里斯指出,人們的生活藝術化除了勞動藝術化之外,也應當使人們的生活環境藝術化。他特別提出了保護環境的問題,他說,在城市裡必須有充分的花園地帶,不可消除田野和鄉村的自然景致,甚至認為在城裡應保留曠野和荒地;田野的耕作也不能過分,不准任何人為了謀利而砍伐樹木,以免破壞風景,也不准煙霧瀰漫,不准用烏七八糟的垃圾弄髒河流和地面。他認為,如果我們不能很好地保護環境,藝術將會消逝。在今天,莫里斯所說也許已成為人們的常識,然而對於一個生活在19世紀的人來說,在那個時代就有這樣的超前意識是難能可貴的。
三 藝術本質問題
與王爾德等人相比,莫里斯對於藝術的理解要寬泛得多。在唯美主義美學家那裡,藝術被禁錮在狹小的形式美的天地中,而在莫里斯那裡,藝術的疆界卻無限地擴大,涉及生活的一切領域。他對藝術的看法有著堅實的現實基礎。他說:"大自然的某一美的片斷(如果我們要設計一些好的壁紙圖案的話)必然十分有力地迫使我們加以注意,以致我們心中完全充滿了它,因而只要服從藝術規則(表現力的形式原則),我們就能向別人表達我們的快感。"[13]顯然,他是從藝術與大自然的聯繫中認識藝術美的本源的。藝術家把充滿自己心中的大自然的美的片斷通過藝術表現手段表現出來,這就創造了藝術作品,創造了藝術美。不僅如此,藝術作品實際上是大自然(包括實際的社會生活)與藝術家的主觀感受相結合的產物。莫里斯的這種看法表明他既看到了藝術所賴以生存的現實基礎,又看到了藝術所包含的主體條件,無疑是十分精闢的。
對於藝術本質的理解,莫里斯還有一個非常獨到的觀點:"我所理解的真正的藝術就是人在勞動中的愉快的表現。"[14]他以南肯興敦博物館美術陳列廳中的展品為例加以說明:在現代人看來,這些展品具有高度的美,是人類傑出藝術才能的創造物。然而莫里斯指出,這些奇妙的藝術恰恰就是古代的普通的日常用品,在當時根本不是珍品。而製作它們的藝術家們也根本不是吃著山珍海味、穿著綾羅綢緞、養尊處優的人,它們只是普通的人在平凡的日常勞動過程中製作出來的。當年的藝術家們在創作這些奇獸、異鳥和花朵的時候,他們的工作過程是伴著很大的快樂的,藝術正是勞動中的愉快的表現。莫里斯這裡把藝術與生產勞動緊密結合起來,破除了籠罩在藝術之上的神秘主義迷霧,有助於克服藝術中的那種神秘化、貴族化傾向,促進藝術走向大眾、走向生活。另一方面,他指出了藝術的審美愉悅特性,藝術表現了人們在勞動中的愉快,這樣,對于欣賞藝術的人來說,他也會因感受到這種愉快而產生審美愉悅。
莫里斯還認為,藝術應當藉助想像力的自由遊戲,根據物體的性質和作用進行創造活動。藝術的真正範圍涉及人們生活的一切外在形式,從日常用品的形狀和色彩,一直到田地、牧場的安排,無不包容在內。衣服、地毯、盤子、馬車等實用藝術品都可以成為偉大的藝術。當然其基本前提是充分發揮藝術家的想像力,結合材料的具體性能,使所創造的物品既能供人娛樂,使人得到安慰,又能提高人們的精神境界,於是真正的藝術品才會產生。顯而易見,莫里斯要求把想像力的自由遊戲與物質材料的具體特性相結合,把藝術的娛樂性與教育作用相結合,從而進一步加深了對藝術的理解。
總的來說,莫里斯的藝術美學理論自覺地從藝術與社會生活的密切聯繫中研究具體的藝術問題,對於不利於藝術發展,甚至破壞藝術發展的資本主義制度進行了嚴厲的批判,憧憬著藝術與勞動、與快樂密切結合在一起的理想社會,這在當時的社會歷史條件下是十分可貴的。同時他對造型藝術所作的具體研究也不乏新意。正因為如此,英國美學史家鮑桑葵曾把他和羅斯金並稱為19世紀中後期英國最優秀的美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