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高更後印象主義藝術論
2024-08-14 18:09:34
作者: 蔣孔陽
高更(Paul Gauguin,1848-1903年)的聲望大致可以同塞尚和凡·高比肩,公認是後印象主義畫派中最有代表性的人物之一。但是與塞尚和凡·高有所不同,高更的美學思想明顯已經越出後期印象主義的范域,而同在文學領域勢頭更為鋒銳的象徵主義遙相呼應起來。比較同時代的羅丹,可以說兩人雖然都處在傳統與現代藝術的交匯點上,但是無疑高更的美學是更為強烈地預示了20世紀的藝術精神。
高更家庭背景的文學色彩似較藝術色彩更要濃郁一些。他的父親是新聞記者,外祖母算得上是位女權主義作家。高更17歲就隨商船去過南美洲,當過水手,23歲受僱於巴黎證券交易所,後來成為卓有信譽的經紀人。27歲之前他沒有碰過畫筆,對理論的興趣遠較創作實踐為重。他同阿爾伯特·奧里埃(Albert Aurier)的先鋒派刊物《現代主義者》的圈子關係密切,就是後來到南太平洋塔希提島上做"野蠻人"的時候,還寫過若干長文,就藝術、社會和宗教問題抒發己見。他熟讀古典作家,所以不奇怪即便在他"逃離"歐洲文明的時候,還定期收到權威文學刊物《法國信使》。他甚至自己編輯出版過文藝批評的小報,在殖民地的上層圈子裡散發。因此高更雖然後來否認受過當代作家任何影響,但是這影響其實是存在的,不但見於他的理論文字,同樣也見於他的繪畫題材,如1898年創作的名作《我們從哪裡來?我們是什麼?我們到哪裡去?》
高更的美學思想名之為"綜合理論"。他反對印象主義畫派臨摹自然的主張,認為藝術家應當自己選擇對於他有意義的那部分自然,同時傾注入藝術家鮮明的個性,簡言之即是把對選擇觀察所得到的形和色加以綜合。這一由表及里,通過現實來寫神秘的思想與當時流行的象徵主義詩學固然是互為呼應,但其間也有所不同。1885年1月14日他在給友人艾彌爾·舒弗奈克(Emile Schuffenecker)的信中,就感覺和情感問題表達的看法,便可見一斑。艾彌爾是高更在銀行里的同事,先於高更辭職投身繪畫,後來多在經濟上資助高更。1884年至1885年正在高更極其困難的時光,當時他賴以為生的妻子一方的親戚頻頻向他施加壓力,逼迫他扔下畫筆,重覓商機,高更作過幾次嘗試,但是都失敗了。
給艾彌爾的信中高更特別強調了感覺的重要性,認為拉斐爾等人都是感覺先行于思想,大自然的萬事萬物,更是無不牽掛著人類情感。如看到一隻巨大的蜘蛛,或森林中的一個樹樁,兩者都莫名其妙就給了你一種恐懼感。你為什麼看到老鼠一類東西就噁心,不願去碰它們,這些情感沒有理性可以解釋。因為人的五官都是直接通達大腦,對大千世界的直接印象不是教育可以輕易改變的。不僅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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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結論是有些線條是高貴的,有些線條是虛假的,如此等等。直線寓示無限,曲線限定創造,更別說數字的天機了。三和七這兩個數字得到足夠研究了嗎?色彩較線條稍為明朗一點,雖然變化較少,這得歸因於它們作用於眼睛的力量。有高貴的音質,平凡的音質,有寧靜的和聲,慰藉的和聲,以及其他氣勢磅礴的樂音。簡言之,從筆跡上你可以見出其人是誠是偽,為什麼業餘畫家的線條和色彩,沒有多多少少也給予我們藝術家的那種壯麗氣象呢……[4]
與傳統心理學視感覺為思想的先導不同,高更認為感覺是思想的傳譯,唯其最敏銳的感受,才能最精彩地傳譯出頭腦中的思想,在這方面,理性有時候似乎是無能為力的。他問艾彌爾:在你的學院裡大家對古典大師們的技法了如指掌,為什麼就創作不出大師水平的傑作來呢?這是因為他們沒有創造出一個性情、一個思想、一個心靈;是因為年輕的拉斐爾憑本能作畫,在他的作品中有一些線條的關係是難以言傳的。因此,哪怕是拉斐爾的一幅風景畫,人們也可從中發現如在腦中的鮮活情感,而杜朗的一幅風景畫,就像肖像那樣枯燥無味。
同一封信中高更強調藝術貴在創新,打破常規。所謂常規,他列舉了等邊三角形是最為堅固也是最為完美的三角形式。長三角形更為優雅。於純粹真理中邊並不存在;根據我們的情感,右向線條是前進,左向線條是後退。右手打擊,左手防禦。脖子頎長為美,可是腦袋縮在肩膀當中更顯出沉思。以及鴨子眼睛朝上翻是傾聽等。高更稱他可以舉出許許多多這一類白痴故事。下垂的柳枝何以被稱作"哭泣",是下垂的線條悲哀嗎?梧桐樹悲哀是因為它被置於水泥世界當中嗎?不,是色彩導致悲哀。高更因此主張跳出模仿自然的傳統。如1888年8月14日他給艾彌爾的信中談到的一點建議:不要太拘泥於模仿自然,而要注重從自然中來抽象創造。因而創造比自然更為重要,創造是獲取成功的唯一路徑。高更的這些思想,與羅丹奉自然即生活為圭臬的美學主張雖然所見各有不同,但卻同樣可以溝通羅丹的藝術家善於見常人之不見的美學思想的。
後印象派畫家中高更的擅長理論是眾所周知的。高更到阿爾造訪凡·高時,在晚上後者總是洗耳恭聽高更的滔滔見解,並且嘗試過依高更所言,脫離對象來憑記憶作畫。1888年高更在布列塔尼的蓬阿旺撰就的一份手稿中,還就繪畫、音樂與文學作過比較。我們記得美學史上有過不少類似的比較:達·文西判定繪畫是最高貴的藝術,米開朗琪羅認為雕塑勝於繪畫。總的來說這些比較似乎還大都帶著行業的褊狹之見,高更亦不例外。他對文學批評的敵意尤其出格,這或許同他本人曾是這個圈子中的一員不無關係。
高更堅持繪畫是一切藝術中最美的。在繪畫中,一切感覺都被濃縮進來了,觀照繪畫,誰都可以依憑想像,創造出一個故事來,只需瞧上一眼,他的靈魂就被最深沉的回憶所占據,無須任何記憶,一切都在頃刻間發生。有如音樂,繪畫通過感覺的媒介作用於靈魂,色彩的和諧正相當於樂音的和諧。但是繪畫所能達到的統一為音樂所不及,音樂的和弦是前後相承的,所以若要首尾相貫,人集中精力聆聽下來,判斷力就顯得相當疲乏。且聽覺也是較視覺略遜一籌的感官。聽覺一時只能把握一個聲音,而視覺可以將一切盡收眼底,同時又能根據需要來化簡形象。有如文學,高更指出繪畫也能隨心所欲講述故事,更可以馬上就讓讀者知曉序曲、場景和結尾,而文學和音樂則需要運用記憶來欣賞藝術作品的整體。
高更就繪畫與文學的比較引人注目。他認為欣賞一幅畫可以像欣賞音樂那樣自由自在地夢想開去,而讀書的時候,讀者就成了作者的奴隸。另外,作者總是先用理智,後用情感,而情感被理性框定起來,誰知道會是什麼樣子。作家又唯獨他們是批評家,唯獨他們在公眾面前為自己的作品辯護。他們的前言,就是緊跟其後的作品的辯說辭,好像真正的好作品不能為自己辯護似的。高更尤其攻擊批評家:
人必須來聽他們審判一切人文作品。上帝按照自己的形象創造了人,這對人當然是個恭維。"這作品叫我喜歡,它完全就是假如我來構思所會出現的模樣。"所有的藝術批評家都是這樣:迎合大眾,按照他自己的形象來尋找作品。是呀,作家先生們,你們沒有能力來批評一件藝術作品,哪怕是一本書。因為你們先已是墮落的法官,事先有了一個先入之見,作家的先入之見,並且把自己的思想看得太高,由此居高臨下來看別人的思想。你們不喜歡藍色,所以你們一股腦兒譴責一切藍色的繪畫。假若你是一個多愁善感的憂鬱詩人,你就要求所有的曲子就照低調來寫。某人喜歡雅致,必定要求事事照辦,另一個人嗜好歡樂,他就不懂奏鳴曲。[5]
高更認為評判書作與評判繪畫和音樂有所不同,評價一本書需要的是理智和知識,評價繪畫和音樂則除了理智和藝術科學之外,還需要特別的天賦。簡言之,藝術家是天生而成,不是後天的努力可以強求。這差不多就像愛一樣,愛可不是自然而然而發又幾乎是盲目的!假如把思想稱作精神,把本能、神經和心理等稱之為物質,那真是莫大的諷刺。高更甚至舉莎士比亞《奧賽羅》的例子,稱奧賽羅不論怎樣被描寫得活靈活現,良心被嫉妒一口吞下而殺死了苔絲德夢娜,他的靈魂永遠不會像親眼見到奧賽羅走進房間,額頭預示著滾滾烏雲那樣震顫不已。這也是為什麼需要舞台來補足文字的不足。
高更看來不甚相信文字的力量,但文字的力量有時候遠較造型藝術更能給人深刻印象。柏拉圖《斐德若篇》中有一段插曲,當時蘇格拉底正在同斐德若討論修辭學,突然話鋒一轉,講起他聽說過埃及有個古神,名叫圖提。這圖提發明了包括數字、算術、幾何、天文等在內的許多東西,但是最重要的是發明了文字。於是有一天圖提來見埃及國王,一一獻上他的發明,輪到文字還特別作了關照,告訴國王這是醫治教育和記憶的一劑良藥。沒想到國王權衡利弊,將圖提的發明照單全收之下,偏偏拒絕了文字。國王的理由是文字是以支離破碎的符號來代替生機勃勃的活的經驗,所以斷言他的臣民們沒有文字反是更好一些。國王口頭上說得漂亮,骨子裡多半是恐懼文字的顛覆潛勢,想繼續推行他的愚民政策。但是埃及國王的託詞正可呼應高更的邏輯,一個似乎難脫邏各斯中心主義嫌疑的邏輯。
同印象派和後印象派畫家相似,高更對色彩極為重視。同是1888年高更這篇未能完成的手稿中,他稱畫家的感覺正像自然的和諧。有如歌唱家,畫家有時也會"跑調",但是通過研究琢磨,終而可以重述輝煌的和諧。他進而把畫家分為兩類,其中一類是先畫好素描,然後作畫,即在事先打好的輪廓裡邊充填色彩。高更認為這與給雕像上色沒有什麼差別,色彩不過是一種附庸,因而它是一種極端愚蠢的方法。就像完全按照倫勃朗的比例畫出一個頭像,然後著上魯本斯的色彩,結果就不倫不類,色彩也失去了和諧。另一類畫家高更指的也是他自己的方法,即以素描源出於色彩,而不是色彩源出於素描為前提,所以素描必是根據色彩的需要來作設計。這其實也是後印象畫派的典型方法。
1896年至1897年間在塔希提撰就的手稿《雜說》中,高更認為印象主義畫家們太注重色彩的裝飾性效果,結果是被束縛住了手腳。他們尋求和諧,卻沒有目的,只求視覺的快感,卻忽視了神秘的思想內核,所以完全就淪落到科學推理一路上去。高更認為印象派的藝術觀是膚淺的,充滿矯情和純粹物質主義的,然而沒有思想。但其實光有思想而未必就合高更心意。就過去和今日的藝術作比較,他稱往昔的藝術追求深度,名作迭出,今日的藝術則是身在搖搖擺擺的一條船上,船的構造粗劣,又不完備。這也許正可見出先鋒藝術在自信和惶恐之間的複雜心態。高更的美學思想,畢竟是更能迎合20世紀的趣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