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丹納的三要素藝術決定論
2024-08-14 18:08:35
作者: 蔣孔陽
伊波利特·丹納(Hippolyte Taine,1828-1893年)對19世紀後半葉歐洲思想影響很大,尤其是對他本土法國這一時期美學思想的發展,可以說是開啟了一個傳統。丹納出身於律師家庭,學過商科和醫科,1848年以第一名成績考入巴黎高等師範學校,專攻哲學。高等師範學校是專門培養未來大學教師的著名學府,丹納是個出色的學生,但是三年之後卻因表達的觀點在老師看來是太為激烈,竟沒有通過畢業考試。有一陣他在外省的中學教書,後來又以當家庭教師和撰稿為生。他不但長於希臘文和拉丁文,而且通曉英語、法語和義大利語,到三十歲時,已經是眾望所歸的著名學者。1864年他被聘為巴黎美術學校的美學和藝術史教授,1878年被選為法蘭西學院院士。他的著作主要有《拉·封丹和他的寓言》(1853年)、《英國文學史》(1864-1869年)、《藝術哲學》(1865-1869年),《當代法國淵源》(1875-1893年)等。
丹納的名字是和種族、環境、時代這文學決定的三要素聯繫在一起的。這是從社會條件來說明文學的發生,也是聖伯夫不以為然的所謂"外部"的方法。丹納本人受孔德實證主義和達爾文進化論的影響,有意運用自然界的發展規律來闡釋文學和藝術的規律,但實際上丹納在考證文學史和藝術史時,並不拘泥於他時時強調的"客觀態度"和"事實說明",而同樣可以見出一種居高臨下,以理論框架事實的德國美學的作風,這方面他主要是受了黑格爾的影響。他再三研讀過黑格爾的《美學》,寫下了大量的筆記。黑格爾的歷史主義和辯證法,與丹納視藝術為時代風習使然的美學史觀,也明顯可以看出一種沿承關係來。
《英國文學史·序言》中丹納開篇就說,文學作品不僅僅是孤立的想像遊戲,是頭腦發熱之下與世隔絕的奇思怪想,而是當代風俗的寫真,是某一種心靈的顯現。所以文學作品,是把人引向幾個世紀之前人的所思所想,這些所思所想,在丹納看來便是最高級次的事實,故有必要讓它們在歷史中占有一個最為重要的位置。《序言》第五節丹納明確提出,是種族、環境和時代這三個要素,產生了宗教、文學、社會和經濟等一切文明形態發生其上的基礎道德狀態。關於種族,丹納指的是各民族與生俱來的體格和性格上的特徵,他認為人的不同有如牛馬各各不同,有些勇敢又聰明,有些怯懦天生要依賴別人,有些長於優秀的思想和創造,有些溺於低級的觀念和發明,至於應其所能各有所長,則又像有的狗長於追逐,有的狗長于格斗,有的狗長於狩獵,有的狗長於看家或牧羊。如此以純生物學上的遺傳特徵來解釋精神現象無論如何是不足道的,此類理論被納粹法西斯濫用之後,差不多已是聲名狼藉。但丹納的種族理論很顯然也受了達爾文主義的影響,他舉例說,動物一出世,就必得去適應周圍的環境,去更新自己。並且因為空氣、食物和氣溫的不同而受的影響也有所不同。故人類也是這樣,是在適應環境的過程中,造就了一種相應的性情和性格,誠如影響了這性情性格形成的外部因素是天長日久積累而成,所以這性情和性格也具有極大的穩定性。丹納稱種族是三要素中頭一個也是最豐富的源泉,歷史事件就是從中而出,它不是單純的,而更像一個深沉的湖泊,其他源流由此而出,無數世紀下來,泄出許多分支。丹納的這類思想,一定程度上已經預言了日後榮格的"原型"理論。
關於環境,在丹納看來也是影響種族形成的外部因素,它不但包括一個民族生存其中的自然條件,也包括同時影響了民族性格的社會條件。但是從中我們更多看到的是從孟德斯鳩到史達爾夫人的地理環境文學決定論。丹納說:
雖然我們可以模模糊糊追蹤亞里安民族,從他們聚居的故土直到他們最後的定居地,我們還是可以斷言,顯見於以日耳曼人種為一邊,希臘和拉丁為另一邊之間的巨大差異,大都是源起於他們居住國家之間的差異:有些民族居住在寒冷陰濕的土地上,深入崎嶇的沼澤森林,或是怒濤滾滾的海岸,滿心頭是憂鬱或狂暴的情感,便傾向於狂吃狂喝,嗜好戰鬥和流血的生活;另一些民族居住在最美麗的景致當中,在明媚溫煦的海岸上,喜好航海和經商,沒有太大的食慾,便一開始就傾向於社會活動,建立國家的穩定機制,傾向於體味並且鍾情於諸如雄辯術、娛樂技能、科學發明、文學、藝術等等。[5]
這一段文字同史達爾夫人的南北文學之分,幾乎是如出一轍。但這並不意味在固定的地理條件下形成的文學傳統,從此就一成不變。因為丹納緊接著又談到了社會因素的影響。如他舉了基督教和佛教誕生的例子,指出不論是在地中海沿海國家,還是在印度,都是受奴役的人們苦不堪言,極度絕望,詛咒世界而培植起形上學和神話,在彼岸世界和至高神的身上,來尋求愛和溫情。以氣候和社會條件作為環境因素來強調它們對文學的影響,如前所見,在聖伯夫看來是忽略了作家和藝術形式的獨創性。
最後關於時代,丹納解釋說,當民族性格和環境因素發生作用時,它們並不是運作在白板之上,而是運作在一個早年已有印記的基礎上面,此一時或彼一時來審視這個基礎,其印跡也不相同。這就是時代要素對文學發生的作用,時代要素使種族和環境兩因發生的影響,其結果也時時變化。他舉了文學和藝術不同時代的例子:高乃依時代和伏爾泰時代的法國悲劇、埃斯庫羅斯時代和歐里庇得斯時代的希臘戲劇,以及達·文西和一個世紀後吉多(Guido Reni)的繪畫。丹納指出,這三個例子中一先一後的兩個時代,藝術的一般觀念都沒有發生什麼變化,詩的模式、戲劇的結構,以及人體的形式都一脈相承了下來。可是其中有一個差別不容忽視:一位藝術家是前驅,另一位藝術家是後繼;前驅沒有樣板,後繼卻有樣板;前驅面對面觀察事物,後繼卻通過前驅來看世界。總而言之是前驅影響了後繼,後繼者的風格雖然精雕細刻,討人喜歡,可是前驅的恢宏質樸氣象,卻是遺失不見了。這影響或許未必是一種焦慮,誠如他底下的一個不足道的比喻,他比喻的又是植物:一個民族好比一株植物,一樣的元氣,一樣的氣溫和土壤,在它生長的不同階段,卻長出花蕾、花朵、果實、種子等等不同形狀來。但丹納更願意把時代看作一種風習,風習是承前啟後的,如文藝復興的自由創造、古典時代的雄辯模式等,這又同民族性格見出了某種交融關係。時代因此也是一種時代精神,一種傳統的力量,以示環境固然是靜態的,歷史發展卻是動態的。
丹納的種族、環境、時代三要素決定說,論證過程中雖然採用了孔德講究實證的方法,並且有意識背靠自然科學來解釋文學,但是這一理論從根本上說,不但是實證主義的產物,而且與黑格爾的精神哲學也關係密切,說明這一點我們只消來看黑格爾《美學》中的一段話:
每種藝術作品都屬於它的時代和它的民族,各有特殊環境,依存於特殊的歷史的和其他的觀念和目的,因此,藝術方面的博學所需要的不僅是淵博的歷史知識,而且是很專門的知識。[6]
這一段話里作為丹納三要素的種族、環境和時代,基本上都已經出現,而且都作為藝術的生成要素而出現,此外,黑格爾在這裡強調的藝術家之必須具備的廣博知識,正也是丹納用以說明文學的一個基本條件。這一實證主義和黑格爾主義的雙重影響,同樣見于丹納的美學代表作《藝術哲學》。
《藝術哲學》第一章中,首先就是美學對象的界定,丹納明顯因承了黑格爾的傳統,明確宣布美學就是關於美的藝術的哲學。但是丹納又聲明他的現代美學與舊美學有所不同,即是從歷史出發而不是從主義出發。由此反顧以往對美的定義,如視美為道德理想的表現,或抽象的表現,或強烈感情的表現,進而來評判是非,丹納對此很不以為然,認為給出什麼是對什麼是錯的教訓與他無關,他唯一的責任是羅列事實,說明這些事實怎樣產生。這就需要採用他稱一切精神科學均已開始採用的科學的方法,即實證主義的方法,把藝術品看作事實和產品,指出它們的特徵,探求它們的原因。
丹納認為科學的方法有助於認同美的多樣性。他指出,科學不會對人說,歌德式藝術是病態的,不應重視,人只應該去欣賞希臘藝術。相反科學讓人按其所好,去欣賞合乎他氣質的東西,科學同情各種藝術形式和藝術流派,視其為人類精神的不同表現。以藝術為人類精神的表現,這當然是黑格爾的語彙。但是黑格爾不會用科學來說明美學。丹納以植物學用同等興趣時而研究橘樹和棕樹,時而研究松樹和樺樹為由,論斷美學本身也是一種實用植物學,只不過對象換成了人的作品,這似乎不免把話講得太為武斷。實際上丹納對孔德的實證主義方法用到精神科學上能在多大程度上奏效,也是具有懷疑態度的。如1864年7月6日的《論壇報》上,丹納講過孔德很可能是一位蹩腳的作家,對於形而上的玄思、文學的素養和心理的感覺,可能是完全陌生的。
雖然如此,丹納還是不厭其煩地恪守了他先見事實、後見結論的科學歸納的方法。一個顯見的例子是關於藝術的定義,他稱這是美學的第一個也是主要的問題。但是闡述這個定義,丹納稱他不想提什麼公式,只想讓人接觸事實。這事實就是藝術作品。陳列在美術館中的藝術品,在他看來是可以像標本室里的植物和博物館中的動物一樣,來細加分析的。丹納把藝術分為詩、雕塑、繪畫、建築、音樂五大類,認為建築和音樂兩種解釋比較困難,故作另案考慮,而就詩、繪畫和雕塑而言,那麼其中的一個共性也顯而易見,這就是模仿。
丹納認為模仿是藝術初一看之下的本質,而且模仿必須逼真,一幅畫、一齣戲、一部小說,都要儘可能給人以一個最明確最忠實的形象。以模仿為標準來評判藝術家的高低,丹納《英國文學史》中前輩直接看世界,後繼之輩借前輩之目來觀照世界的觀點,再次得以重申。丹納發現這一前一後的變化明顯還見於個人。他認為藝術家的生平通常分為兩個時期,第一時期是青年期和成熟期,藝術家殫精竭慮研究現實、模仿現實,以至於忠實的程度不但到家,甚至都過分了。然後到第二個時期,藝術家自以為對事物的認識是足夠了,就離開了鮮活的對象世界,而靠搜索經驗來作藝術創作。他的結論是上述兩個時期,前者是真情實感的時期,後者是墨守成規和頹敗的時期。他斷言這個規律,即便最偉大的藝術家,也不能倖免。他舉了米開朗琪羅的例子。認為米開朗琪羅長達60年之久的第一階段中,作品充滿著力的感覺和英雄氣概,然而到了晚年,則濫用成法,技巧高於一切,早期作品的生動自然、熱情奔放、絕對的真實等優點,都已蕩然無存。這裡丹納指的米開朗琪羅晚年作品主要是《聖保羅的改宗》和《聖彼得上十字架》這兩幅壁畫。而很顯然丹納將米開朗琪羅前期作品的恢宏氣象歸納為絕對真實,則似乎還是丹納本人的疏漏,因為對形式的突破,恰恰是米開朗琪羅崇高風格為人公認的特徵之一。
大師生平如此,藝術流派亦然。丹納發現米開朗琪羅之後專門製造緊張的肌肉和過火的姿態的畫家們。以及威尼斯畫派之後醉心於舞台裝飾和圓滾滾肉體的藝術家們,都是忘卻正確的模仿,拋棄活的模型的衰落見證。他還專門舉了法國古典主義的例證,指出路易十四時代,法國文學產生了一種完美的風格,尤其是戲劇為歐洲之冠,究其原因,是作者就生活在古典的時代之中,路易十四說話莊重嚴肅,不愧帝王風度,朝臣的書信文件上面,風雅和辭令也是出於天成,所以作家信手拈來,便是藝術中極好的材料。但是到了18世紀,由於古典的時代已經遠去,悲劇只能模仿在先的作家而不是活生生的周圍的人物,語言之矯揉造作變本加厲卻又毫無根基,重重束縛之下的思想,更談不上有什麼個性、真情實感和生命。這就是法國古典主義走過的歷史:模仿現實者生,模仿前輩者死。由此很自然得出這一結論:藝術家應當全神貫注看著現實世界,才能儘量逼真地模仿,而整個藝術就在於正確和完全的模仿。
但丹納承認絕對正確的模仿未必產生最美的作品。因此澆鑄、攝影和速記,固然原封不動再現對象,卻絕不能替代雕塑、繪畫和文學。為此他提出藝術力求形似的,應是對象的某些東西而不是全部。這"某些東西"丹納稱之為"各部分之間的關係和相互依賴",它不是形體單純的外表,而是形體的邏輯,所以藝術當是精神的產物而不僅僅是手工的作品。進而視之,藝術家不但模仿關係,他還改變關係。這改變一定是向著同一方向改變,而且是有意識的改變,目的在於使對象的某個主要特徵即藝術家對它所持的觀念,特別清楚地顯現出來。丹納指出,這個主要特徵也就是對象的本質,是事物凸顯出來而最為顯著的屬性,所有其他屬性,均是根據一定關係從這一主要特徵中引申而出。
對於這個黑格爾色彩殊為鮮明的主要特徵論,丹納予以論證的例子又還是生物學的。他指出,獅子據生物學上的分類法,其主要特徵是大型肉食類動物,故獅子不論是體格上還是性格上,一切特點皆從中引出。如身體構造上,它的牙齒像剪刀,上下顎的構造正好磨碎食物,適應了捕食活物之需。又如利爪伸縮自如,走路腳尖著力而使行動輕捷,粗壯的大腿能像彈簧一般將身子擲出,黑暗中雙目炯炯則因為黑夜是獵食的最好時間。另一方面,像嗜血的本能、平日裡昏昏欲睡等這些性格上的特徵,在丹納看來也都是從獅子作為食肉獸的主要特徵而來。如果說丹納的這一主要特徵理論多少使人想起亞里士多德和賀拉斯的類型論,那麼丹納緊接著提出的藝術可以高於現實的思想,則是再一次呼應了黑格爾的傳統。他指出,藝術的目的就是把這個主要特徵表現得彰明較著,而這個使命現實不能勝任,故非要藝術擔負不可。現實中這個主要特徵不過是比較明顯,藝術中卻要使它支配一切。現實不能充分表現特徵的缺陷,須由藝術來作彌補。他舉例說,魯本斯的模特兒可能有一百個,但事實上對他真正有用的不過五六個。拉斐爾書信中也喟嘆美麗的婦女太少,以使他不能不按照自己心目中的形象來作畫。這可見他對於人性,對於恬靜的心境,對於幸福和英俊嫵媚的風度,都有一種特殊的體會,卻找不到能夠充分表現這些特徵的模型。所以藝術的本質,在於表現對象的一個基本特徵,至少是重要的特徵,表現得越占主導地位越好,越顯明越好。
以模仿作為藝術的出發點,由此可見,逼真是在於物質的模仿,表現主要特徵是在於精神的模仿。明確了這一點,丹納認為可以給藝術作品下一個定義:
藝術品的目的是表現某個主要的或凸出的特徵,也就是某個重要的觀念,比實際事物表現得更清楚更完全;為了做到這一點,藝術品必須是由許多互相聯繫的部分組成的一個總體,而各個部分的關係是經過有計劃的改變的。在雕塑,繪畫,詩歌三種模仿的藝術中,那些總體是與實體相符的。[7]
這個定義如上所見,是丹納根據事實層層說明之後予以推出的。但是這一他引為自豪的"科學"的方法當中,是不是像以往從上到下的"哲學"方法的美學一樣,同樣帶有理論主體的先入之見,則依然很值得懷疑。從上面的定義來看,前一部分強調的藝術表現主要特徵。表現觀念並且可以超過現實,無疑就是來自黑格爾的著名定義:美是理念的感性顯現。它強調的是藝術是一種精神產品。定義的後一部分講的實際上是如何表現,這就是模仿,雖然模仿的要害在於內在的關係,而不在於外在的形態,但藝術形象總體還是要求與對象相符。所以後一部分強調的毋寧說是藝術作為一種物質生產,而這一部分恰恰很大程度上是給黑格爾忽略了。
值得注意的是丹納堅持上述定義的兩個部分中,前一部分是主要的,後一部分是附帶的。所以藝術最主要的本質是表現一種主要特徵,一種觀念。模仿一方面是為了表現的緣故要有計劃地改變對象的結構關係;另一方面還有一些藝術根本就不以模仿為出發點,這就是建築和音樂。建築和音樂不是自然對象的再現,丹納指出它們運用的是數學的關係,前者訴諸視覺,後者訴諸聽覺。就音樂而言,丹納的解釋同樣可以見出兼收並蓄的特點。他舉例說一個樂音是物體速度平均而連續振動的結果,"速度平均"這個概念就見出了數學關係。又第二個音的振動可以較第一個音快兩倍三倍四倍,這樣兩個音之間又見出了數學關係。另外關係的不同組織也有講究,如使用連續的音構成旋律,使用同時發聲的音構成和聲。所以音樂和建築一樣,是建立在藝術家能自由組織和變化的數學關係之上。但另一方面,丹納承認,音樂與呼喊和詩的朗誦相仿,與情感有直接聯繫,人的喜怒哀樂,一切騷擾不寧、起伏不定的情緒,連最微妙的波動、最隱蔽的心情,都能由聲音直接表達出來,而且表達的有力細緻和正確,都無與倫比。以數學關係和情感表達來釋音樂,其淵源都可以上溯到古代希臘,而在丹納的理論體系中,很顯然是把兩個傳統合而為一,以作為音樂基礎的數學關係,同情感表現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要之,上面關於藝術品的定義,則不但說明了雕塑、繪畫和詩三種,而且足以說明一切藝術,因為一切藝術作品的目的都在於表現某個主要特徵,所用的方法總是一個由許多部分組成的總體,而部分間的關係,又總是由藝術家配合或改動過的。
說明藝術品的誕生,丹納把它概括為作品的產生取決於時代精神和周圍的風俗。他稱這是一條不言自明的規律,無論自下而上的經驗,還是自上而下的推理,都足以證明不虛。他照例將藝術作品與植物比較,認為尤如氣候影響植物的生長,風俗習慣和時代精神,就是影響藝術發展的"精神的"氣候。為此他所舉的許多"事實"中,古希臘雕塑一節引人注目。古希臘雕塑按溫克爾曼所說是體現了一種高貴的單純和靜穆的偉大,黑格爾以古希臘雕塑為內容與形式天衣無縫兩相融合,多一分少一分都是缺陷的藝術美典範,這些觀念是丹納所沿承的,但是不同於同樣受到孟德斯鳩氣候影響說影響的溫克爾曼,沒有停留在用古希臘的自由精神來闡釋它的藝術,他就環境考察下來的結果,是把目光駐留在東零西碎分散在地中海沿岸的大多數希臘城邦,周圍儘是虎視眈眈的蠻族,而使公民不得不作武裝戒備這一"事實"。因此丹納強調,正是古希臘突出軍事教育,首先是錘鍊完美體格的肉體教育的結果,而使這特有的風習產生了特殊的觀念,即以人物的理式不在善于思索的頭腦和感覺敏銳的心靈,而在於血統好、發育好、比例勻稱、身手矯捷、擅長各種運動的裸體。所以希臘人不怕在神的面前和莊嚴的典禮中展覽肉體,認為肉體自有它的莊嚴,不似現代人只想把它隸屬於頭腦。希臘人之崇尚肉體的習俗,丹納認為見於多種方面,如幾乎所有鄰近希臘的異族,都以裸體為羞,獨希臘人毫不介意脫去衣服參加角斗和競走,又如奧林匹克運動會等盛大場合,也都是展覽和炫耀裸體的場合。此外,年輕的索福克勒斯曾在戰利品前裸體跳舞,亞歷山大在小亞細亞阿喀琉斯墓畔,也曾與同伴裸體競走,表示對古代英雄的敬仰。正是希臘社會把肉體的完美敬若神明的時代風習,丹納歸納說,產生了全力歌頌人體之美的希臘雕塑:
這種思想產生塑像藝術,發展的經過很清楚。——一方面,公家對得獎一次的運動員都立一座雕像作紀念;對得獎三次的人還要塑他本人的肖像。另一方面,既然神明也有肉身,不過比凡人的更恬靜更完美,那麼用雕像來表現神明是很自然的事,無須為此而竄改教理。[8]
希臘藝術不過是一個例子,丹納認為任何時代都有一個總的形勢,即一個社會的基本特徵:在古希臘是好戰和蓄養奴隸的自由城邦;在中世紀是政治上的壓迫、封建主的掠奪和狂熱的基督教信仰;在17世紀是宮廷生活;在19世紀是工業、學術和民主。正是時代的基本特徵決定了精神生活的基本特徵,這特徵在丹納看來是在希臘有肉體的完美和機能的平衡,不受太多腦力或體力活力的擾亂;在中世紀有過於活躍的幻想,感覺像女性一般敏銳;在17世紀有禮數周到的上流社會的尊嚴;到近代則是一發不可收拾的野心和欲望不得滿足的苦悶。
假若上述各個時代精神生活的特徵集中表現在一個人身上而且表現得很有光彩的話,丹納發現,這個人物就成為一個時代的藝術典型了:這個人物在希臘是血統優良、擅長各種運動的裸體青年;在中世紀是出神入定的僧侶和多情的騎士;在17世紀是修養完美的侍臣;在當代是不知厭足和憂鬱成性的浮士德和維特。這個中心人物,很顯然就是丹納前述之藝術表現主要特徵的具象化的結果,用他自己的話說,藝術家的全部工作可以用兩句話概括:或者表現中心人物,或者訴之於中心人物。或者我們還可以說,這個中心人物與其說是一個時代的藝術典型,不如說是一個時代的藝術原型。
丹納自謂實證科學的發現每天在出現。他把這些科學的方法和原理用於藝術研究的結果,是悄悄給自然主義的流行敞開了大門。他致力於用社會因素決定論來說明藝術的興衰,又明確奠立了一個社會學美學的傳統。通貫他全部理論的黑格爾主義和歷史意識的影響,又使他出語便言實證的美學體系,同樣深深染有精神哲學的特徵。正是因為丹納的複雜性,使他的名字不僅僅是同種族、環境、時代這三要素聯繫在一起,而令他那儘管是破綻時見的美學理論,成了後代美學足以各取所需,從中汲取不同營養的豐實土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