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左拉實驗主義藝術理論
2024-08-14 18:08:18
作者: 蔣孔陽
愛彌爾·左拉(Emile Zola,1840-1902年)是自然主義美學理論的倡導人,而他的文學實踐一般認為是介於現實主義和自然主義之間。他生於巴黎,因為家庭貧困,是靠助學金讀完中學的,當過職員和記者,與女工的婚姻,也使他對下層社會相當熟悉。左拉同情巴黎公社,1898年發生迫害猶太青年的"德雷福斯案件",他因伸張正義,發表《致共和國總統的公開信》而被判處徒刑,被迫逃亡英國一年。1902年他死於煤氣中毒。左拉是多產作家,根據他自己的自然主義美學設想,早在1868年就制定了《盧貢-馬卡爾家族》的寫作計劃,以法蘭西第二帝國為背景,描述一個家族的兩個分支在遺傳法則支配下的盛衰史。計劃歷時25年完成,包括20部長篇小說。理論上左拉也著述豐厚,他寫過大量文學和藝術批評,一些著作像《實驗小說論》、《戲劇上的自然主義》、《自然主義小說家》等,都被認為是自然主義美學的綱領性文件。
自然主義作為一種美學主張,雖然與左拉的名字緊緊聯繫在一起,左拉卻不承認自己是始作俑者。1880年發表的《實驗小說論》中,左拉稱自然主義這個術語,早在蒙田著述中便有所見,而且俄國人用這術語已經用了三十多年,在法國也總有20位批評家沿用過,特別是丹納先生。左拉所說並非沒有道理,蒙田且不論,自然主義用於文學一般認為始於德國詩人席勒《墨西拿的新娘》的序言,時間是1803年。在俄國,別林斯基針對保守批評家指責果戈理是"自然派",提出"自然派"的特點就是真實描寫和無情批判。1847年在《俄國文學一瞥》中,又以自然主義作為雕飾文風的對立面。丹納則在1858年《論巴爾扎克》一文中明確闡述過自然主義的含義,指出文學上的自然主義,就是根據作家對現實的觀察,按照科學的方法對生活作符合實際的描寫。但丹納對自然主義並沒有好感,主要是嫌它有聞必錄,而沒有理想。所以他稱巴爾扎克是自然主義者,似乎也是貶大於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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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左拉給自然主義充填血肉,使它斐然成為一個影響甚至東達亞洲的文學和美學流派。秉承孔德的實證主義,丹納的種族、環境、時代三要素決定文學說,在當時流行的生物進化論的影響下,左拉一方面把人物性格看成是受環境影響形成,一方面又把人物的全部活動和感受都歸於生理的和遺傳的原因,從而系統建立了他自己的理論體系。自然主義的文學和美學,在左拉看來,首先要倡導的,便是他所謂的"實驗小說"。
提出"實驗小說"理論的直接影響是來自法國生理學家貝爾納(Claude Bernard)1865年發表的《實驗醫學研究導論》。左拉1880年初次發表、1893年予以修訂再版的《實驗小說論》,因此也是他闡述自然主義美學思想的最有名的文獻。左拉指出,自然主義是19世紀的標誌,其宗旨在於用科學來控制文學的思想。至於實驗這個概念,則是來自貝爾納的上述著作,其論證具有一切科學真理的嚴密性。他聲稱有鑒貝爾納是一位具有絕對權威的學者,所以其理論將是他的堅實基礎,他所需要做的不過是複述貝爾納的觀點,時時把"醫生"一詞換成"小說家"而已。他引貝爾納"實驗家是自然界的檢察官"的話,指出小說家是人們和人們情感的檢察官。關於實驗之於小說,左拉說,小說家是一位觀察家,同樣是一位實驗家。作為觀察家他照原樣擺出觀察到的事實,給出一個具體環境,以供人物活動,事件發展。作為實驗家,他將能夠顯示人物和事件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切合了某些特定的條件,所以他要在自然中採取事實,研究這些事實的機制,通過情景和環境的加工修改,來影響事實,卻不背離自然規律。這樣,小說家就獲得了關於人的科學的知識,不論是在個人方面還是在社會關係方面。
左拉針對普遍認為自然主義作家只是機械記錄現實的責備,也作了答辯,指出他再三強調過藝術家必須具有個人的氣質和自己獨特的表現風格,卻不為人理睬。而現在,由於實驗這一觀念本身帶有加工和修改的意思,所以隨著實驗的方法被用於小說,這個爭論自然而然就銷聲匿跡了。雖然如此,他仍然堅持,在小說中運用實驗方法時,作家必須修改自然,而又不背離自然。正因於此,他反對貝爾納藝術就是實現個人情感的論斷,認為藝術家的個人情感總是從屬於更高的規律,即具有普遍性。因而個人的情感只是最初的衝動,最終將由對自然的觀察和實驗來加以檢驗。左拉這樣總結他的自然主義美學思想:
左拉墓
位於法國蒙馬特高地墓園
高伯樵 攝
我不能理解,我們自然主義的文學還能有旁的什麼意義。我只談到了實驗小說,但是我完全相信,這同樣的方法在歷史和批評方面取得勝利之後,也將在每一方面取得勝利,甚至舞台方面和詩歌方面。這是一個不可避免的發展。不管怎麼說,文學並不只靠作家;它受它所描寫的自然的影響,以及它所研究的人的影響。現在如果學者們改變了他們對自然的觀念,如果他們發現了人生的真正機制,他們就要強迫我們追隨他們,甚至走在他們的前頭,以便我們在一些新的假設中執行我們的任務。[8]
這是很典型的科學主義的美學觀念,左拉雖然強調作品是取決於作家與被描述之自然及人物的交互影響,但這影響最終還是為科學對自然的認識而制約。說得更具體一些,左拉特別推崇的,就是遺傳科學。左拉自信隨著自然科學的進一步發展,人生的真諦將被不斷揭示出來,文學也勢必相應不斷進步。但是一個多世紀過去,20世紀自然科學的突飛猛進與左拉的時代不可同日而語,相反文學和美學的觀念,儘管競新斗奇,新潮理論不斷湧現,未必就有什麼長足的"進步"。或者說,今日藝術理論的先鋒意識,恰恰在於傳統的、"保守"的藝術觀念:以審美的形式,來反映人類的困苦和希望。大可不必指望科學來拯救美學。
收入《實驗小說論》1893年增訂版的《論小說》一文中,左拉本著他的自然主義美學理想,分析了他認為在浪漫主義到現實主義和自然主義文學的發展過程中,想像衰落的因由和必然性。小說曾因有想像而得讚美,但左拉發現想像這一讚詞如今幾乎成了一種貶責,因為小說的條件改變了,想像已經無足輕重了。他指出,大仲馬和歐仁·蘇有想像,雨果《巴黎聖母院》和喬治·桑的《莫普拉》也因想像和虛構使人激動,但是,從來沒有人把想像派在巴爾扎克和司湯達的頭上。巴爾扎克和司湯達是以他們巨大的觀察力和分析力使人折服,他們偉大,是因為他們描繪了他們的時代,而不是因為他們杜撰了一些故事。由此左拉斷言,想像的衰落,就是當代小說的特徵。如果小說還是一種娛樂,一種消遣,那么小說的最高品質,無疑便是豐富的想像。但是到了自然主義小說,即觀察和分析的小說,想像和虛構所占地位已經微不足道,因為故事情節不求離奇跌宕,照著日常生活信手拈來便是,情節的發展和結局,也不過是人物的邏輯發展和結局而已。概言之,小說的魅力不在於新鮮奇怪的故事。相反,故事愈是普通一般,愈有典型性。使真實的人物在真實的環境裡活動,給讀者提供人類生活的一個片斷,這便是自然主義小說的一切。想像作為小說家最高的品格,至此已經被真實感所替代了,當然是左拉自然主義美學框架中的真實感。
1866年沙龍評論中左拉對現實主義發表了他的見解,稱對他來說"現實主義者"一詞沒有別的意思,而是要使真實為藝術家獨有的個性服務。又說,一般觀眾欣賞繪畫,向藝術家要求的不過是一把眼淚或一陣歡笑,但是他對藝術家所要求的是藝術家交出他自己的心靈和血肉,讓他看到藝術家用自己的手去把握自然,表現出自己的鮮明個性。這可見左拉其實非常清楚,藝術家不可能是不偏不倚的報導人,較之福樓拜,他更注重藝術家人格在作品中的顯現。但同樣顯而易見的是,左拉用以替代想像,作為自然主義小說標誌的真實感,雖然被標榜以典型性和人類生活的片斷,結果卻難免流於一個未經梳理篩選,混淆藝術與生活,同時把理想擋在門外的虛構世界,因為藝術實際上不可能擺脫虛構和想像。這裡可以見出自然主義與現實主義的區別。到20世紀,這兩個術語已被明確區分開來,自然主義一般專指左拉的環境和遺傳決定論的小說理論,現實主義的內涵和外延則還要深廣,也更要複雜得多。
[1] 巴爾扎克:《論藝術家》,見《西方美學史資料選編》,471頁。
[2] 巴爾扎克:《〈人間喜劇〉前言》,見《西方美學史資料選編》,455頁。
[3] 巴爾扎克:《中國和中國人》,轉引自雷納·韋勒克:《近代文學批評史》,卷4,5~6頁。
[4] 福樓拜:《書信集·增補新版》,巴黎,1933。1876年2月6日。
[5] 同上書,1876年4月3日。
[6] 福樓拜:《書信集》,1850年12月15日致丹納。
[7] 同上書,1866年11月致丹納。
[8] 左拉:《實驗小說論》,第5節,見伍蠡甫主編:《西方古今文論選》,237~238頁,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19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