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現實主義和自然主義

  如果說法國浪漫主義美學多少可視為來自德國和英國的一種舶來品，那麼很快便取而代之的現實主義美學，及其餘波自然主義美學，則是地道的法國文化的產物，反過來在法國勃興之後，影響到了歐洲其他國家。作為一個美學思潮，現實主義的理論具有客觀、冷靜，甚至懷疑的特點，這很像現實主義本身的作風。正像浪漫主義美學提出時的誇張和激烈風格，本身就體現了睥睨世界的浪漫主義精神。另外，與浪漫主義同古典主義大張旗鼓展開的論戰不同，法國的現實主義替代浪漫主義，也從19世紀中葉開始，更多表現為一個潛移默化的過程。19世紀後半葉法國的偉大畫家，幾乎都是現實主義者。現實主義美學思潮最令人注目的成果，則是這一時期的法國小說。

  現實主義毫無疑問是源起法國，但"réalisme"這個今天被譯作"現實主義"的詞，卻遠非法國所創。誠如早期的雨果還稱他弄不清楚明顯是從中世紀下來的"浪漫的"（romantique）一語意指何物，再早則還專門有人在"浪漫的"（romantique）和"羅馬的"（romansque）之間細作分辨，"réalisme"也有它的中世紀淵源，這就是實在論，它認定共相本身具有實在性，為一先在於客體的精神實體。它的對立面是主張共相只是名稱，唯可感之客體才是真實存在的唯名論。正如從"羅馬的"到"浪漫的"，中間已經很少看得出有什麼聯繫，除了或者可以說兩者都有一個怪誕的意思，現實主義和中世紀的實在論，雖然同為一語，其實已是風馬牛不相及了。更確切地說，現實主義模仿世界的美學觀念，倒更像是實在論的對立面，以世界為實，以概念為虛的唯名論的立場。

  現實主義作為一個美學流派，一般認為始於畫家庫爾貝1848年發起的現實主義或者說寫實主義運動。他要求繪畫表現普通的和現代的生活，自稱既不要理想，也不要說教，強調繪畫藝術的本質是具象的，只能由客觀存在著的真實事物的表現而構成，目不可見的抽象事物，故而不在繪畫之列。藝術中的所謂想像，也就是認識並且發現如何完美再現對象的方法，而不是去臆測或創造它們。庫爾貝見於《〈1855年個人展覽目錄〉前言》、《給學生的公開信》以及一些書簡中的這些美學思想，對於破除古典主義的學院作風，以及浪漫主義的幻想作風，卻意味深長。尤其是庫爾貝在他本人1855年的個人畫展上，公開打出了現實主義的旗號，他在門口赫然寫著："現實主義：展出和出售四十幅油畫和四幅素描。"這個當時引起軒然大波的旗號，提出的人似乎還頗有些自嘲的意味，畫展目錄前言中庫爾貝特別說明，"現實主義者"這個稱號是強加給他的，正如1830年的藝術家被人扣上了浪漫派的帽子。圍繞在庫爾貝周圍的有一大批畫家和批評家，其中比較引人注目的是小說家和批評家尚弗勒里（J.H.Champfleury）對庫爾貝的現實主義作出的系統闡釋。

  尚弗勒里寫過許多藝術批評，對德拉克洛瓦、安格爾及柯羅等人推崇備至。但是現在他成了庫爾貝的堅定捍衛者，1857年，他將自1850年起陸續發表的文章結集出版，書名就是《現實主義》。當時有人指責庫爾貝的題材較現實更見醜惡，尚弗勒里的答辯是市民就是那副嘴臉。關於小說，他不但呼籲用逼真和客觀的手法來描寫下層社會，還呼籲作家，輪流體驗各種角色，身歷其境，而使人物栩栩如生。但是像庫爾貝一樣，尚弗勒里也並不滿意"現實主義"這個名號。

  庫爾貝舉辦現實主義個人畫展的1850年正是小說家巴爾扎克去世的一年。尚弗勒里出版《現實主義》文集的1857年是福樓拜出版《包法利夫人》的第二年。回顧這段美學史，當年同實在論對峙的唯名論，倒更顯出了真理的光輝。莎士比亞筆下的朱麗葉說，名稱裡面又有什麼？那叫作玫瑰的東西，換一個隨便什麼名兒，還不是照樣芬芳？所以，名稱又有什麼關係？即使現實主義不叫作現實主義，即使它叫作浪漫主義，如司湯達《拉辛與莎士比亞》所示，它的藝術真實反映人生的美學主張，還不是照樣結出了累累碩果？司湯達前面已有所述，現實主義的大師巴爾扎克，也曾經是一個浪漫主義者。但是沒有人懷疑福樓拜是一個地道的現實主義者。而到左拉，以他的名字為代表的自然主義理論，秉承的與其說是法國現實主義的傳統，不如說是孔德一路的實證主義，以及當時興起的實驗科學的傳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