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司湯達論浪漫主義的當代性
2024-08-14 18:07:56
作者: 蔣孔陽
司湯達(Stendhal,1783-1842年)的真名是亨利·貝爾(Henri Beyle),出身中產階級,自幼崇拜盧梭,與父親的關係卻相當緊張。1801年和1806年,他兩度供職於拿破崙的軍隊,隨軍到過義大利和莫斯科,親眼目睹了莫斯科的大火。他喜歡穿色彩鮮艷的衣服,喜歡女人,對於成功和失敗的經驗,日記里都有翔實的記錄。這一切都很平常。但是他的寫作並不平常。司湯達登上文壇正是夏多布里昂風靡一時之際,但他預言到1880年人們將來讀他的作品,反之無人再來讀夏多布里昂,預言他是為未來的讀者寫作。這些預言都絲毫不爽地應驗了。主要以《紅與黑》(1830年)和《巴馬修道院》(1839年)兩部小說蜚聲世界的司湯達,已被公認是現代心理小說的鼻祖。
司湯達算得上是浪漫主義的一名不屈不撓的旗手,而且斷不似第一代浪漫主義作家史達爾夫人和夏多布里昂那樣,或多或少依然帶著古典主義的審美趣味,而是不遺餘力鼓吹浪漫主義,認真清算起古典主義的清規戒律。早在1815年他出版的第一部作品,為三位音樂家作傳的《海頓、莫扎特、梅達斯達斯的生平》中,他就堅決反對一味模仿古典主義,提出每一個人、每一個民族都有自己的美的理想,所以如何能設想同一個對象,能使如此複雜的人等誰都感到愉快?他的結論是對於兩個不同的人,是不存在同一種美的。這一思想與其說是在闡說美的相對性,不如說是對權威和傳統的強烈挑戰,如他接著所說,時代改變了,人也隨之改變了,文學勢必應該隨之改變。換言之,一個浪漫主義的時代到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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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湯達的浪漫主義美學思想,比較集中見於他1823年初版的一本小冊子《拉辛與莎士比亞》。小冊子本身是與古典主義論爭的產物。1822年英國一個劇團來巴黎演出莎士比亞劇作,因一部分觀眾和輿論界作祟,不得不停演。司湯達當即撰文《為創作能使1823年觀眾感興趣的悲劇,應該走拉辛的道路,還是莎士比亞的道路?》,刊於《巴黎每月評論》10月號上。次年1月司湯達又在同一刊物上發表了《笑》。1823年初,他將上述兩文與新撰《浪漫主義》一文合併,以《拉辛與莎士比亞》為題,自費出版。1824年,法蘭西學院院士奧瑞發表演說攻擊浪漫主義,司湯達寫出長篇答辯文章,1825年再版時納入《拉辛與莎士比亞》的第二部分。兩年以後,法國文壇與《拉辛與莎士比亞》初版後默默無聞的情況已是大不相同,與三年前英國劇團在巴黎被人喝倒彩,自由派口口聲聲說英國人謀害了拿破崙,大肆攻擊莎士比亞的情形,更不相同。浪漫主義已經自成氣候了。這在1832年司湯達的女友于勒·高及耶夫人給他信中講的一句俏皮話,也可見其端倪。高及耶夫人說,創造浪漫主義的本來是你司湯達,你的浪漫主義是純淨的、自然的、動人的、天真的、有趣的,可是別人卻把它弄成了一個尖聲嚎叫的怪物。當時雨果的《〈克倫威爾〉序言》發表了五年,一時轟動的《歐那尼》首演剛剛過去兩年,正當浪漫主義如日中天之時。
《拉辛與莎士比亞》中,司湯達明確提出要踢開古典主義的陳規。如他說:"關於拉辛和莎士比亞的全部爭論,歸結起來就是:遵照地點整一律和時間整一律,是不是就能創作出使19世紀觀眾深感興趣,使他們流淚、激動,或者說,是不是就能給這些觀眾提供戲劇的愉快。"[8]司湯達沒有反對"三一律"中的情節整一律,這裡自有他作為作家的考慮。他指出遵守地點整一律和時間整一律是法國人根深蒂固的習慣,然而對於產生真正的感染力和戲劇效果,則是完全沒有必要的。法國人之所以抱住"三一律"不放,完全是出自對其他民族的一種優越感,而唯我獨尊,盲目排外。他舉莎士比亞《麥克白》的例子,指出這齣戲在英國和美國年年上演,為觀眾無比歡迎。劇作以國王被謀殺和諸王子逃亡始,以王子率軍殺回,推翻麥克白,奪回王位終,這當中,必然就要求有數月時間。對於創作在1823年使人感興趣的悲劇,司湯達稱他寄希望於年輕人。因為年輕人的心靈能夠感受強烈印象,戲劇欣賞的快感會使他們拋開虛榮,故而如今究竟應該遵循拉辛還是莎士比亞的體系,他們自會從容作出判斷。反之年齡在四十歲以上的人則有成見在胸,未必會歡迎莎士比亞。司湯達的預言,很快便為法國浪漫主義的藝術實踐所證實。
但司湯達《拉辛與莎士比亞》的歷史意義並不在於要莎士比亞不要拉辛,而在於文學必須表現時代精神。正是基於這一認識,他提出一切時代的偉大作家都曾是浪漫主義者。關於浪漫主義與古典主義的區別,在收入小冊子的《浪漫主義》一文中,司湯達開篇就說:
浪漫主義是為人民提供文學作品的藝術。這種文學作品符合當前人民的習慣和信仰,所以它們可能給人民以最大的愉快。
古典主義恰好相反。古典主義提供的文學是給他們的祖先以最大的愉快的。
索福克勒斯和歐里庇得斯都曾經是卓越的浪漫主義者;他們為聚集在雅典劇場的希臘人創作悲劇;他們的悲劇是按照當時人民的道德習慣、宗教信仰、對於人的尊嚴的固定看法創作出來的,它們當然也給人民提供了最大的愉快。
主張今天仍然模仿索福克勒斯和歐里庇得斯,並且認為這種模仿不會使19世紀的法國人打呵欠,這就是古典主義。[9]
正是在這一意義上,司湯達提出拉辛也是浪漫主義者,因為拉辛表現了路易十四時代宮廷里的激情。但丁也是浪漫主義詩人,因為他崇拜維吉爾,創作的卻是《神曲》。莎士比亞是浪漫主義者,因為他表現了16世紀末葉英國內戰帶來的流血災難,又細緻地描繪出人們心靈中的激盪和衝突,激情中的最細微的千變萬化,全沒有太平盛世之下那種虛文偽飾、矯揉造作的作風,所以伊莉莎白時代歷經苦難的老百姓,尤其歡迎莎士比亞。司湯達特別指出,浪漫主義者並不勸人直接模仿莎士比亞的戲劇,而應該向這位偉大人物學習對時代的研究方法,以及為當代人創作他們所需要的悲劇的藝術。針對"浪漫主義"一語尚無確切定義面世,《拉辛與莎士比亞》第二部分第三封信中,司湯達給出一個毫不含糊的定義:應用於悲劇樣式的浪漫主義,就是劇情經過幾個月時間、發生在不同地點的散文體悲劇。
司湯達本人沒有寫劇,他的小說如《紅與黑》,雖然窮小子出任市長府上家庭教師,復做最溫良不過的市長夫人情人,繼之出走神學院和巴黎,又博貴族千金垂青,月光下爬梯子闖入閨房幽會,千鈞一髮的脫逃,甚而莎樂美和施洗者約翰的典故也被改裝移植進來,這一切跌宕離奇的情節,都足以與雨果浪漫主義名劇《歐那尼》媲美。但是司湯達對人物心理和無意識世界的深入探究,足以使這部小說情節上的一切失真處相形失色。他的小說與其說開創的是浪漫主義傳統,不如說開創的是現實主義傳統。正如他對浪漫主義者的解釋獨樹一幟:一切時代的偉大作家都是浪漫主義者,因為他們表現時代。可以說,司湯達是以劇外人身份同古典主義展開論戰,而大力標舉浪漫主義的。他對浪漫主義前輩們鍾情的中世紀和基督教毫無興趣,對文學的神秘觀念也不屑一顧,但是他有激情,有一流藝術家的洞見,這使他的理論不但成為法國浪漫主義美學中極有特色的一章,而且也超越了浪漫主義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