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藝術和美

2024-08-14 18:00:36 作者: 蔣孔陽

  要是說,整個伊壁鳩魯學派在物理學、認識論和倫理學方面的基本觀點是始終一致的,那麼,在對待藝術和美的問題上則是有所變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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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伊壁鳩魯

  早期以伊壁鳩魯為代表,對待藝術持消極態度。

  首先,由於藝術不是自律自主的,所以缺乏獨立存在的價值。伊壁鳩魯從功利主義的標準出發來評判藝術。既然價值存在於功利之中,而功利則在於快感,這樣一來,藝術依附於功利原則,所以藝術本身無獨立存在的價值,因此詩人應該和人類的普遍目的保持一致,沒有自身獨立存在的價值。結果,由於同樣是從功利主義的原則出發,柏拉圖由於強調文藝從屬政治和倫理道德,從而鄙視文藝,通過哲學和詩的爭論,得出結論,要將荷馬逐出其理想國。伊壁鳩魯從感覺論的功利主義原則出發,同樣認為文藝無助於教育。西塞羅在他的專門討論善和惡的五卷本著作《論目的》中,在批判伊壁鳩魯的有關觀點時就記載到:

  他拒絕考慮任何無助於愉快地訓練我們的東西看作是教育。難道他應該在細讀那些除了僅僅有點孩子氣的樂趣外,不能給我們任何實實在在的和有用的詩人們的作品中耗費掉他的時光嗎?[83]

  古希臘語法學家阿特納奧(鼎盛年約200年)在其《博學宴飲集》中,就曾記載伊壁鳩魯和柏拉圖一樣,主張將荷馬逐出城邦:「然而,在論述那類品質時,他們(伊壁鳩魯和柏拉圖)都將荷馬逐出了他們的城邦。」[84]另一古代作者赫拉克利特在其《荷馬研究》中也曾記載到,伊壁鳩魯否認一切詩:「他不僅摒棄了荷馬而且摒棄了所有的詩,他同詩斷絕了一切關係,因為他認定詩只是為了引出各種神話的有毒的誘餌。」[85]儘管這些主張,在現有的伊壁鳩魯的著作中,找不到相應的依據,但確是與他的整個倫理學說的主張是一致的。喀羅尼亞的普盧塔克在其卷帙浩繁的《道德論集》中,也記載到語法學家本提庫斯的赫拉克利德(前4世紀),嚴厲地斥責伊壁鳩魯的觀點:「語法學家赫拉克利德用同樣的方式回敬伊壁鳩魯,因為伊壁鳩魯學派敢於淡論『詩的噪音』和關於荷馬的胡說。」[86]

  其次,由於將美等同於快感,從而無視精神美。伊壁鳩魯從感覺論出發重視感性的東西,從而將美與感覺經驗聯繫起來,同時又從快樂論出發,將美和快感聯繫或甚至等同起來,將美僅僅看作是使耳目感到快感的東西。智者、提爾的馬克西穆(約125—185年)在其一次講演中提到伊壁鳩魯的這種觀點:「即使你在談論的是美,你也是在談論快感,因為美如果不是令人感到快感的,也就不會是美。」[87]阿特納奧不只一次地提到和記載到伊壁鳩魯的相類似的觀點:

  至於講到我自己,假使我排除了來自味覺的快感,或者排除了來自性交的快感,或者排除了來自我們傾聽自娛樂節目的快感,就不能設想善。[88]

  假使美、美德和諸如此類的事物,給我們提供了快感,我們就珍視它們;但是要是它們不能給我們提供快感,我們就拋棄它們。[89]

  伊壁鳩魯只肯定引起快感的感性美,否則對任何不能引起快感的美都一概不接受:無論什麼時候,美而不能提供快感,就向那種美和那些無端稱讚那種美的人嗤之以鼻。

  由此可見,以伊壁鳩魯為代表的早期伊壁鳩魯學派,從感覺論和功利主義原則出發,對文藝採取消極的觀點,實質也就根本上否認了文藝的獨立存在的價值。就這點而言,唯物主義者的伊壁鳩魯比客觀唯心主義者的柏拉圖更趨極端。在對待「美」這個範疇上同樣也是片面的,由於從感覺論出發,將美僅僅歸結為感性的快感,這樣也就必然導致否定精神美,而精神美歷來在希臘古典美學中受到重視。伊壁鳩魯的這種美學觀比較接近智者的美學觀,當然他們彼此間的認識論基礎是不同的,伊壁鳩魯是從唯物的感覺論出發的,智者是從主觀唯心主義的感覺論出發,但由於他們都崇尚感性美,結果是殊途同歸。

  二 菲羅德謨和盧克萊修

  但是,以菲羅德謨和盧克萊修為代表的中期伊壁鳩魯學派,由於更多地接受德謨克里特的影響,所以對文藝採取比較積極的態度。這點,除了可以從他們自己的著作中得到佐證外,還可以在與他們相對立的、受斯多葛學派影響的語法學家狄奧尼修斯·薩拉克斯的有關著作中得到證實。後者在《語法藝術評註》中談到給藝術下定義時,記載到當時伊壁鳩魯學派的觀點,基本上是與亞里士多德一致的:

  我們給藝術下定義。伊壁鳩魯學派是這樣給藝術下定義的:藝術是創造出生活所必需的東西的一種有計劃的活動。而亞里士多德是這樣說的:藝術是像這樣一種行為的安排,這種行為創造出有用的事物。安排是某種持久的和越出概念領域的東西。至於斯多葛學派,他們是這樣說的:藝術是根據經驗和以生活中某種有用的東西為目的,共同結合起來產生的概念體系。[90]

  狄奧尼修斯所記載的伊壁鳩魯學派有關藝術的定義,顯然和亞里士多德的定義是一致的,和我們前面所闡述的伊壁鳩魯本人對美和文藝的一系列見解,顯然是不一致的。但和我們下面所討論的以菲羅德謨和盧克萊修為代表的,中期伊壁鳩魯學派的觀點則比較一致。因此,我們將這項定義歸屬中期伊壁鳩魯學派,表明他們在有關文藝的觀點上,和伊壁鳩魯本人已經有了顯著的區別。

  這裡討論以菲羅德謨和盧克萊修為代表的中期伊壁鳩魯學派,關於美和文藝的一般觀點。

  首先,在肯定感性美的同時,又肯定精神美。菲羅德謨指責斯多葛學派的代表人物之一的阿里斯通(鼎盛年約前250年),將對音樂的欣賞停留在感官而與心靈無關的片面觀點上:「當(阿里斯通——引者)繼續說優秀的樂曲,不是被心靈所領會而是被受過訓練的耳朵所領會時,他顯得是可笑的。」[91]菲羅德謨的這種既崇尚感性美又崇尚精神美的觀點,決非是孤立的,與他在確立文藝鑑賞時,反對任意性,強調文藝鑑賞中的普遍性標準,是密切相聯繫的。

  其次,文藝鑑賞評判標準的普遍性。菲羅德謨強調,文藝評判是有共同標準的,這種標準並非是任意的主觀的,而是建立在作為各種文藝的共同的基礎上,即建立在模仿的基礎上的:「對某種東西的模仿的藝術,為各種所有東西的共同評判,提供了一種基礎。」[92]也正因為各種藝術都來源自模仿,反過來以這種模仿作為共同評判的依據,也就是客觀的而不是主觀的。這應該說是一種卓識,也正因為這樣,菲羅德謨指責將文藝的評判歸結為是主觀的、人人都有他各自的主觀的標準的觀點:

  當他們指出一首詩里,沒有什麼東西天然就是好的時候,他們是正確的……但另一方面,當他們主張只有文學的慣例而沒有普遍的標準。並認為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標準的時候,他們就犯了錯誤。[93]

  最後,肯定文藝有獨立的審美功能。當伊壁鳩魯以功利作為唯一標準來評判文藝和美時,這種觀點帶有片面性,文藝除了功利的一面外,它尚有自己的獨立的審美價值,即有它自己的審美功能,有它固有的審美快感。盧克萊修聲稱:「在那些仙境一樣寧靜的地方。這些歌調(指淒婉的歌調——引者)會安慰人們的心靈,當他們飽餐之後使他們快樂,——因為在這種時候一切都受歡迎。」[94]而正是在這種詩情畫意中獲得的審美快感,即「古怪的快活」,慫恿人們去用那花朵和樹葉編成的冠環,戴在各人頭上,圍在各人脖子上,自發地載歌載舞:「醒著的人就以此來排遣他們那些失眠的時刻:他們吹出各種不同的歌調,吹出抑揚起落的旋律,用彎曲起來的嘴唇,在調好了音的蘆管上左吹右吹。」[95]盧克萊修更其從伊壁鳩魯看作哲人最高理想的「寧靜」觀點出發,聲稱,除了肉體的感性快感外,尚還應重視精神的快感,即審美快感,認為這兩者都是人的自然的需要,從而指責有些人無視這兩者:「啊,可憐蟲的精神!冥頑不靈的心!在惶惶不可終日中,在黑暗的生活中人們度過了他們極其短促的歲月。竟然看不見自然為她自己並不要求任何別的東西,除了使痛苦勿近,叫它離開肉體,除了要精神享受愉快的感覺,無憂無慮。」[96]更其難能可貴的是,盧克萊修或多或少已經認識到,人們可以從別人的痛苦中獲得快感,但這種快感並非出自卑劣的幸災樂禍,而是出自超然物外的靜觀:

  當狂風在大海里捲起波浪的時候,自己卻從陸地上看別人在遠處拼命掙扎,這該是如何的一件樂事;並非因為我們樂於看見別人遭受苦難,引以為幸的是因為我們看見我們自己免於受到如何的災害。這同樣也是一件樂事:去瞭望遠處平原上兩軍布成陣勢大戰方酣,而我們自己卻不是危險的分受者;但再沒有什麼更勝於守住寧靜的平原,自身為聖賢的教訓所武裝,從那裡你能瞭望下面的人們,看他們四處漂泊,全都迷途,當他們各自尋求著生的道路的時候;他們彼此較量天才,爭取名位,日以繼夜地用最大的賣命若干,企圖攫取高尚的權位和對世事的支配。[97]

  這種觀點,與前面在討論亞里士多德的美學觀點時提到的,從悲劇的觀賞中獲得快感的見解有相似之處,但是他們彼此的出發點是不同的。亞里士多德的出發點是靈魂可以得到淨化,而盧克萊修則是著眼於哲人的最高理想的心靈的寧靜。相比較而言,盧克萊修的見解更接近於審美快感。

  由此可見,較之早期伊壁鳩魯學派。以菲羅德謨和盧克萊修為代表的中期伊壁鳩魯學派,已以積極嚴肅的態度對待美和文藝。肯定文藝是人類社會所必需,是創造出生活所必需的東西的一種有計劃的活動,即文藝是人類有意識地創造出來以滿足社會生活的需要的,在繼續肯定感性美的同時,又進一步肯定精神美或心靈美。這樣也就提高了文藝在整個人類生活中的地位和作用,認識到對文藝的評價有共同的普遍的標準,在相當程度上超出了狹隘的功利觀,肯定文藝有獨立的審美功能。但也因此而出現另一種傾向,將文藝看作與道德無關的獨立自主的活動。所以會出現這樣比較明顯的變化,很可能是與中期伊壁鳩魯學派的代表人物積極介入當時羅馬共和國的社會政治生活有關,否則他們的學說不可能為當時的統治階級所接受,他們自己也不可進入或融入當時的主流社會。但是他們依然沒有放棄伊壁鳩魯的哲人理想,保持「寧靜」,對生活採取靜觀的超然立場,這點最明確地表現在他們依然主張對人類社會中的衝突、悲劇持審美觀照欣賞的態度,從中獲得審美快感。

  但是,中期伊壁鳩魯學派對美學和文藝理論的積極貢獻,更多地是表現在他們所提出的有關音樂和詩的理論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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