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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不同的音調造成最美的和諧」

2024-08-14 17:55:52 作者: 蔣孔陽

  赫拉克利特不僅從永恆的活火這種物質形態中去尋求萬物的本原,而且還認識到萬物處於永恆運動、變化和生滅過程中。這種過程背後存在著內在的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客觀規律——「邏各斯」(logos),萬物之所以呈現為這樣,是取決於對立的統一。這種學說具有重大的理論意義,「顯然這是一條統治整個宇宙的規律」[26]。更值得注意的是,他正是以此去解釋美的本質。赫拉克利特認識到萬物都是對立的統一:

  在我們身上,生和死、醒和睡、少和老都是同一的,因為這個變成那個,那個又變成這個。[27]

  關於這點,正像普盧塔克所解釋的那樣,因為當一個人從同一泥土培育生物時,他能夠毀掉這一枝植物而培育另一枝,又毀掉那一枝,能夠這樣無休止地一個接著一個地做下去。同樣地,自然也以同樣的質料生成我們的祖先,然後又毀掉他們而生成我們的父輩,然後又生成我們,一代接著一代。這種繼續生成之流是永不停止的,和它相對立的毀滅之流也是永不停止的。[28]赫拉克利特正是認為一切皆流,像一條永不停止的河流,在這個流動的過程中,一些東西的毀滅,也就是另一些東西的生成。所以,毀滅之流也就是生成之流,生成和毀滅是同一的,生和死也是同一的,一些新的東西生成了,另一些舊的東西毀滅了。既然生成之流和毀滅之流是同一條流,赫拉克利特也就由此得出普遍的結論:

  上升的路和下降的路是同一的。[29]

  以此生動地說明運動變化過程中的對立統一。並對此作出進一步的說明,聲稱:直和曲是同一的,寫字的筆跡既是直的又是曲的,漂洗鋪里稱作「螺旋器」的工具的轉動,既是直的又是曲的,因為它既向上又作環形運動,因此,這是同一的。[30]

  赫拉克利特進而發現,最能說明對立統一的乃是圓周上的點。因為,在整個圓周上是沒有開始和終點的,圓周上的每一點都可以看作是始點又是終點,所以他認為:「在圓周上,起點和終點是同一的。」[31]

  赫拉克利特並沒有從理論上說明和論證過對立的統一,他只是從大量經驗事實中,用感性的語言說明對立統一是普遍存在的。他的這種認識遠遠超過了傳統觀念,因此而嘲笑史詩詩人赫西奧德:「不知道白天與黑夜,因為白天與黑夜是同一個東西。」[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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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赫拉克利特不僅認識到對立的統一,而且還認識到對立的鬥爭。這更顯示出他的思想比當時人遠為深刻之處。當然也不能將他的這種認識,和我們現在所說的「對立的鬥爭」等量齊觀。其中有代表性的殘篇是:

  戰爭是萬物之父,又是萬物之王,它使一些人成為神,一些人成為人;使一些人成為奴隸,一些人成為自由人。[33]

  因為在戰爭中,一個人或生或死,或勝或敗,在事先是難以預料到的,所以赫拉克利特又將它比作兒童玩棋:「生命的時間就像兒童玩棋,王權是掌握在兒童手裡的。」[34]

  這裡要進一步指出的是,赫拉克利特提出「戰爭是萬物之父」時,他並沒有因此將戰爭、鬥爭與和諧對立起來。相反,他是將「鬥爭」與「和諧」並提的。他曾經指責荷馬將對立鬥爭與和諧絕對對立起來。因為,如果沒有高音和低音,也就沒有和諧;沒有雌和雄也就沒有動物,它們之間雖是對立的但又是統一的,彼此之間雖是有鬥爭,但正是這種鬥爭導致和諧。由此可見,赫拉克利特所說的鬥爭,並不是我們今天所理解的那種你死我活的鬥爭。實際上,只要是對立面的相互作用,不論是高音和低音的結合產生和諧,或是雌和雄交配產生新的生物,還是戰爭中你死我活,他都稱之為「鬥爭」。因此,這種鬥爭是普遍存在的:

  應當知道,戰爭是普遍的,正義就是鬥爭,萬物都是由鬥爭和必然性產生的。[35]

  這樣的鬥爭,即對立面的相互作用,不但是普遍的,而且是必然的。萬物都是由對立面的相互作用而產生的,所以,鬥爭(戰爭)是萬物之父,又是萬物之王。

  赫拉克利特正是在對立的鬥爭和統一而導致和諧的意義上來討論美的。聲稱對立統一是客觀規律(邏各斯),它是不以任何人的意志為轉移的:

  不要聽我的話,而要聽從邏各斯,承認一切是一才是智慧的。[36]

  這裡的「一」,就是指要了解對立統一。赫拉克利特正因為別人不了解這種道理而批評別人,並以弓與琴為例進一步說明這種對立統一的道理:

  他們不了解不同的東西是自身同一的,相反的力量造成和諧,像弓和琴一樣。[37]

  這裡所講的「相反的力量」的這個詞「palintonos」,原意指:向後彎。也就是當弓繃緊時拉到相反的對立的方向,就在這則殘篇中是意指「對立的張力造成的結果」[38]。也就是說,弓弦和琴弦兩種相反力量的相互作用,才能演奏出有節奏的和諧的樂曲。

  不僅赫拉克利特的同時代人,不能理解這種對立導致和諧的思想,就是在他以後約一百年的大哲學家柏拉圖也不能理解這種思想。後者在《會飲篇》中就指名攻擊這種弓和琴的比喻。柏拉圖借醫生厄律克西馬庫的口說:醫生就是要使用相反的東西和諧一致,音樂也是這樣。接著他說:

  赫拉克利特說過一句含糊費解的話,也許就是這個意思。他說:「一和它本身相反,又和它本身一樣,就像豎琴和弓一樣。」說和諧就是相反,或者是由還在相反的東西形成的,當然是荒謬的。[39]

  柏拉圖之所以認為赫拉克利特是荒謬的,是因為:如果高音和低音仍然相反,它們就決不能和諧。因為和諧是協調和一致,如果兩個相反的東西還沒有調和一致,就不可能和諧。他認為,赫拉克利特也許是想說:高音和低音本來是相反的,現在協調一致了,才產生和諧的音調。[40]由此可見,柏拉圖是抽象地靜止地看問題,所以在他看來,如果高音和低音還是相反的,它們就不能協調和諧;如果它們成為和諧了,它們就不再是相反的。也就是說,兩個東西或者是對立的,或者是和諧的,只能是其中之一,而不能同時既是和諧的又是對立的。用這種形上學的思想當然不能理解赫拉克利特的辯證法。用辯證法看問題,則恰恰因為它們是對立的,才能成為和諧;如果不是對立的高音和低音,而是相同的、一樣的聲音,也就談不到和諧的問題。承認對立的和諧也就是承認相反相成。

  赫拉克利特正是以這種對立統一的觀點,來討論藝術中的美的本質,認為音調之所以美,是由於不同音調的對立的鬥爭造成的和諧,所以呈現為最美的音調:

  互相排斥的東西結合在一起,不同的音調造成最美的和諧;一切都是從鬥爭產生的。[41]

  音調之所以美取決於和諧,和諧來自對立的鬥爭而導致的統一。這樣,赫拉克利特也就將美的本質歸結於對立的統一。當然,不同的藝術的美取決於不同的、特殊的對立統一。

  赫拉克利特正是以此來解釋作為對現實的模仿的藝術的,也就是說,他認為藝術是對客觀的對立統一的世界的模仿。歸諸亞里士多德名下的《論宇宙》中,就曾指名提到赫拉克利特的這種觀點:有些人感到奇怪,既然宇宙(世界)是由相反的原則——干和濕、熱和冷——組成的,它怎麼會長久不消失不毀滅呢?正如人可以感到奇怪,既然城邦是由對立的階層——富的和窮的、年輕的和年老的、弱的和強的、好的和壞的——組成的,它如何能繼續存在呢?他們沒有注意到城邦的一致中總是帶著最有衝突的特徵,從多樣性中產生統一,從不同中產生相同,它總得允許各種不同的存在。自然界也同樣,從相反的東西而不是從相同的東西組成最初的和諧。藝術在這方面也顯然是模仿自然的。繪畫在畫面上將白色和黑色、黃色和紅色的因素混合起來,造成和原物相似的形象。音樂也是將高音和低音、短音和長音混合在一起,從而造成不同聲音的和諧。書寫則是將輔音和元音混合,從而構成這種藝術。[42]

  這段引證雖然不是赫拉克利特的原話,但正如《論宇宙》的作者所說的那樣:「這大體上就是赫拉克利特說法的意思。」[43]它以素樸的語言,將藝術看作是對現實的模仿。由於現實世界是對立的鬥爭而導致的和諧,所以模仿這種現實世界的音樂、繪畫等藝術,同樣也要體現這種由於對立的鬥爭而導致的和諧,才能呈現為美。因為美在於和諧,不同的音調造成最美的和諧,即對立的高音和低音可以造成最美的和諧。循此,不同的顏色,特別是對立的白色和黑色、黃色和紅色,同樣可以造成最美的給人以和諧感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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